“開門。”
皇宮城頭,郎奉迎上楊青目光,立即觸電般避開。
隨即又看了眼地上王世充焦黑的尸體,心中亂成一團。
如今王世充已死,那些圍攻楊青的高手卻一個不見。
而早早安排好的手刃昏君,登高一呼的戲碼自然也無從談起。
他喉嚨艱難聳動幾下,眼看城上城下幾方人馬,甚至更遠處圍觀的洛陽百姓也都將目光投向自己。
有生以來他還是第一次被如此多的人關注,但也從沒有過這樣的壓力。
王世充死了,但洛陽卻仍在王家派系手中。宮城之外,自己一方仍然穩操勝券。
此時開門,無異于低頭認輸,多年努力毀于旦夕之間。
殺光他們,到時扶持王世充長子王玄應,自己或許還有機會。
一念及此,郎奉心底重新升起一絲火熱。
然而他抬起頭再看楊青時,卻見他嘴角逸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心底的那絲火苗瞬間消弭無形。
取而代之的則是徹骨冰寒。
“皇上!”
就在他遲疑不定的時候,元文都已帶著幾名老臣跑過天津橋,分開人群在楊青面前跪下:“老臣……老臣元文都,叩見皇上!”
話沒說完,這位久經變亂,一直對“楊青”忠心耿耿的年老臣子已撲倒地面痛哭失聲:“老臣無能,致使皇上經受磨難屈辱,老臣……嗚嗚……”
隨著他這一跪,身后其余幾人也一一叩拜。
皇甫無逸面露慚愧,盧楚,郭文懿,趙長文三人亦是與元文都一樣,磕頭痛哭不止。
幾人一陣哭訴,楊青敏銳地察覺周遭廝殺許久的兩方,無論是一眾侍衛士卒,還是瓦崗一眾神情都有松弛。
裴行儼更是干脆利落地帶人走到面前,把手里雙錘一丟跪地大聲道:“小將裴行儼,叩見皇上!”
他身后兩千余人隨之跪倒,跟著齊聲道:“叩見皇上!”
這渾身浴血的千數人同時參拜,又都是毫不控制的放聲大喊,一股銳利鋒芒立即合著喊聲甚囂塵上!
“鐺啷啷……”
周圍侍衛中,不知誰手中的鐵槍率先落地,隨后兵刃墜地聲接連響起。
“叩……叩見皇上。”
“叩見皇上……”
“叩見皇上!”
人群中先是一道微弱聲音,緊接著是十數聲,數十,數百數千聲連續不斷,越來越齊整,越來越高亢的叩拜之聲!
楊青抬眼望去,無論宮前廣場上的侍衛,還是河道艦船上的士卒,盡皆跪地拜倒。
后方受此影響的洛陽百姓亦隨之跪地高呼。
涌動跪拜的人群如同退潮低伏的海浪,而他們越來越高亢的聲浪卻驚天而起,宛如怒海狂濤,勢不可擋!
“開……開門。”
城頭上郎奉雙耳嗡明,甚至聽不到自己在說什么。
艱難轉頭向一旁下屬吩咐一聲,那侍衛也沒聽清他聲音,只是見他嘴唇微動,便驚惶跑下城頭打開宮門,隨著其他守城士卒一齊跪在道旁。
高培安到了此時仍然緊緊伏在楊青背后,見宮門大開,就楊青耳邊喊道:“門開啦!”
楊青聞言笑著將他放下,抬頭時正撞上李密投來的目光。
兩者視線一觸,李密立即低頭避開,隨即抱拳單膝跪下。
他身后的瓦崗眾人原本早已淹沒在無盡聲浪中,此刻見李密跪拜,也紛紛放下最后一絲猶豫,跪倒在地。
楊青不再去看李密,轉而牽起高培安的手,在響徹洛陽全城的叩拜聲中,如同踩在浪尖般邁步走進宮城。
此時距離他初到洛陽前后不過一個月的工夫,可一進一出之間,已是地覆天翻!
洛陽作為自古兵家必爭之地,又是由來已久的舊朝都城,到隋朝楊廣在此建立東都,已是第九個王朝。
皇宮在歷史上曾有過兩次因戰亂損毀。
楊青如今看到的,乃是楊廣耗費百萬人力,無數錢糧重新修整擴建之后的——紫微城。
紫微城占地方圓數千丈,城中主要建筑有正殿一座,名為乾陽殿。
其后還有貞觀殿,徽猷殿各具功用。
皇家宮廷本就豪奢,而依著楊廣心意建造的紫微城,拋開后來武則天不說,在前人中堪稱其中之最。
至于百年后在武則天手中建成,高達百多丈的巍峨殿宇——名堂,此刻還只是宮中舊紙堆中的設計圖。
帶著高培安,楊青無視一路跪倒道旁的宮人,走進曾經楊廣接見群臣的乾陽殿中。
這座殿宇高近二十丈,寬達三十丈有余,縱深亦有二十丈。
殿前漢白玉鋪就寬闊臺階,殿頂三層飛檐,檐下朱漆玉柱,雕龍刻鳳,說不盡的華美堂皇。
“你真是皇上嗎?”
楊青身高體長,此刻雖是平常走路速度,但高培安也要小跑著才能跟上。
他一邊走,一邊看向身后從宮門外蜂擁跟進來的人群,忍不住發問。
“你怕嗎?”
見楊青對自己笑問,高培安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兩人一路走上臺階盡頭,而面前高聳的宮殿大門早就九門同開,宮中宦官侍衛跪了一地。
“皇……皇上?”
正要邁步進殿,楊青耳聽一道熟悉嗓音響起,目光在一側跪伏的宮人中一掃,卻見魏城顫抖著看向自己。
“魏城?你沒死?”
“皇上啊,奴婢……”
眼見楊青竟還記得自己名字,不知在這段日子有何遭遇的少年宦官立時就要哭訴。
只是話還沒說出口,就被后方隨著楊青一道涌進皇宮的眾人嚇住,不敢接著往下說。
“你帶著他,跟在我身邊吧。”
說著楊青將高培安的手遞給魏城,后者立即大喜道:“奴婢遵旨!”
說完起身領著高培安站在他身后。
雖有幾世記憶,但坐殿臨朝當皇帝還是頭一次。
楊青一腳踏進空寂幽深的乾陽殿,便有回聲傳入耳中。隨即他腳步不停,一直走到大殿深處龍座之前才停了下來。
他手指在黃金龍形把手上剛一劃過,就聽殿外元文都高聲道:
“老臣元文都,懇請覲見!”
轉身看去,大殿門外已站滿了人。
“進來吧。”
解下腰間長劍放在面前案幾上,楊青隨意在龍椅坐下。
眼下大亂剛止,許多規矩體統他不在意,也沒有人提及,于是眾人湊近案前,分親疏各自站定。
這些人中除了他早已熟悉的玲瓏嬌,裴行儼,還有見面不久的元文都等人。
其后李密帶著沈落雁幾人站得稍遠,至于更后面的一眾將領文臣,他就完全不認識了。
但此時能上殿的,大概都是靠近元文都,也就是自己一邊的人。
“皇上,老臣有事請奏。”
見元文都走出人群,楊青笑著點頭道:“亂局方定,需要重整的事有很多。事不宜遲,你有話就說吧。”
“皇上明見!”元文都自從被營救出獄,到了此時也沒空梳洗歇息。
頭發蓬亂,衣衫破敗不堪。
唯有一雙眼睛飽含熱忱和欣慰,似乎對如今的楊青十分滿意。
“如今王世充雖死,但其掌控洛陽已久,麾下故舊無數。稍有處理不慎恐再生變亂,還需皇上早做決斷。”
楊青聞言看向玲瓏嬌問道:“楊公卿那邊怎么說?”
玲瓏嬌聽他問起,上前一步答道:“王世充既死,我有把握楊將軍必會倒向皇上這一邊。”
點點頭,楊青再看裴行儼:“你呢?有沒有把握鎮住局面?”
裴行儼滿身血污,奮力抱拳道:“小將愿為皇上赴死!絕無半分推諉!”
“皇甫將軍,有他們二人相助,軍中可能定下?”
皇甫無逸上前答道:“回稟皇上,有兩位將軍相幫,我洛陽軍中當可一時無憂。不過若要統合成鐵板一塊,還需要些時日。”
元文都皺眉道:“皇上,此事必要從速從絕,容不得片刻耽擱!”
“老丞相。”皇甫無逸苦笑道:“你我遭王世充囚禁多時,現下軍中早已不是從前模樣,若操之過急,一旦引起嘩變后果將不堪設想。
況且王世充雖死,但他麾下兵卒眾多,短時間也難以完全歸攏。”
“我豈能不知其中利害。”元文都嘆息道:“然而如今北方關中李淵做大,此人狼子野心,早已對洛陽虎視眈眈。
若不早日強固己身,遲恐不及啊。”
聽到這兒楊青擺手道:“這事兒不用爭論,玲瓏嬌在王世充身邊多年,對那邊的情況知之甚多。
你們多跟她請教請教,輕重緩急自然就明白了。
至于兵力不足……這個一會兒再說。”
說完對幾人吩咐道:“你們先去辦吧。”
皇甫無逸和裴行儼聞言領命,玲瓏嬌則看著楊青欲言又止。
楊青見狀朝她笑了笑:“辦完事再來找我,我也有話跟你說。”
等幾人走后,他又向元文都問道:“還有什么事?”
“皇上明見,關于朝中新進百官……”
元文都所說大都是在枝節做文章,力求盡善盡美,并沒有過激的政見。
坐在龍椅上,楊青聽他從軍事民生,一直說到天下大勢。雖然句句都聽得明白,但心中已逐漸不耐。
“元丞相。”眼見殿外太陽西斜,最后他終于出聲打斷道:“凡你所奏,只要于民無害,一律照準。
你與幾位……愛卿剛剛脫困,早些回去與家人團聚吧。”
“皇……皇上,防微杜漸,不……不可小覷。”
久在一旁沒曾插話的盧楚看出楊青不耐,非但沒有順從上意,反而肅然警醒。
盧楚面色嚴肅,但卻有些口吃,說話結結巴巴。
不過旁觀者如郭文懿,趙長文等舊臣卻沒笑,而是露出深表贊同的神情。
楊青無奈道:“我知道了,你們……”
“皇……皇上,不能以‘我’自稱!”
盧楚再次出聲打斷,且說的義正辭嚴。
楊青隱約記得這個盧楚是個出了名的敢于直言,歷史上真正的楊侗死后,許多舊臣逃離洛陽,唯獨他不愿跑。
最后亦被王世充殺死。
對著這樣的人,他也難以真的發火,只能點頭道:“朕知道了,都先回去吧。事情再急也不在這一時三刻,有事明天再議。”
“臣還有奏。”一直沒說話的郭文懿開口道;“宮中防衛尚沒調動,此事不定,皇上豈非身居險地?”
就在這時,門外一陣喧嘩中有人來報:“稟皇上,叛逆郎奉帶到!”
“帶上來吧。”
話音剛落,扯去盔甲,五花大綁的郎奉就被人推上殿來。
“跪下!”
押著郎奉的,是裴行儼手下的一名偏將。此時他一聲斷喝,郎奉立時應聲而倒。
他只抬頭看了楊青一眼,就面如死灰地低下頭。
“罪臣郎奉,叩見皇上。”
“嗯,把頭抬起來。”楊青往后挪了挪,靠向椅背:“你之前遲疑不開宮門,是想殊死一搏,殺我嗎?”
“是,罪臣確有此想法。”
“大膽!”
“不知死活的東西!”
郎奉話一說完,元文都等人便怒聲呵斥,想來之前也曾在他手下吃過虧。
楊青對他的話倒沒什么反應,只是靜靜等眾人發泄一通,剛想再問,門外又有人來稟報。
“稟皇上,叛逆王玄應,王玄恕已于午后逃出洛陽,向北方去了!”
“這兩個賊子!”
消息一到,又在殿中引起一陣議論。
王世充這兩個兒子,王玄恕風評還算不錯,王玄應可說劣跡斑斑,玲瓏嬌則更是欲殺之后快。
“跑就跑了吧。”
他開口做了定論,其他人也不再置喙。
言罷楊青又看向郎奉:“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罪臣……罪臣無話可說。”
聽到王玄應兄弟二人逃走,郎奉本已無力的身體更加綿軟,連說話也似沒了力氣。
楊青瞥了眼郭文懿接著問道:“你愿不愿意繼續為我守門?”
“罪臣無話可說,只求皇上寬恕一眾士卒,他們……嗯?”
郎奉話說到一半,猛地抬頭望向楊青道:“皇上,皇上是說……”
“不可!”郭文懿皺眉出列道:“此事萬萬不可,皇上安危關系國本,怎可用此劣跡之人?”
“他除了跟著王世充造‘我’的反,還有什么劣跡?至于安危,愛卿不必擔心。”
“他……造反還不夠嗎?”郭文懿想了半晌,似乎郎奉除了站錯隊,確實少要惡評,但仍爭辯一句。
而楊青后邊暗示自己不用人保護的話,則被他忽略不計。
所謂主辱臣死,無論楊青武功多高,他都不能以普通人的標準來看待。
“誒,郭大人糊涂啊。”元文都適時解圍道:“皇上此舉大有深意,你怎就沒想明白?招降郎奉,既可穩定軍心,又昭示皇上仁心厚德。
連王世充心腹親信亦可寬恕,其余士卒豈能不歸心?”
“這……”郭文懿神情一窒,恍然間跪拜道:“皇上深謀遠慮,是微臣魯莽了。”
楊青抬手劃了劃眉毛,心中只覺好笑。
他招降郎奉只是隨口應付郭文懿,而且之前確實聽玲瓏嬌說過郎奉其人還算中正,倒真沒別的心思。
不過錯有錯著,他也不去解釋,安撫了郭文懿又對郎奉道:“你愿意嗎?”
“罪臣……罪臣……”
柳暗花明,險死還生。
大起大落下郎奉哽咽失聲,只顧著不停磕頭。
見他情緒不穩,楊青向一旁的偏將擺了擺手:“帶下去好生安置。”
說完又對元文都道:“這事你們安排就好,沒別的事,就先退下吧。”
元文都畢竟年老體弱,聞言想了想,又隱晦瞥了眼后方的李密眾人,終于還是帶人退了下去。
等他們一走,殿內除了李密等人,就只剩下四方護衛。
“你們也退下吧。”
“是!”
揮退侍衛,楊青目光這才轉向李密道:“讓你的人也退出殿外。”
“嗯?”王伯當聞言眼神微冷:“皇上這是要過河拆橋了嗎?”
除他之外,李天凡亦抬頭怒視楊青一眼,隨即又快速低落下去,不敢與他對視。
沈落雁和徐世績則一起看向李密,等他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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