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恤能夠得到主君的賞識,全賴您仗義執言,賤婢無以為報,唯有一跪而已!”
館驛的廳室之中,身穿直裾深衣的狄人女子跪倒在宰予的面前。
趙毋恤站在一旁,攙扶著她,眼中蕩漾著淚水:“母親!”
坐在一旁的子貢見狀, 被搞得有點不知所措。
他在魯國時,經常幫助夫子處理些接待賓客的事務,但來客一見面就直接下跪叩首的,子貢還真沒見過。
就算是想要用下跪表達感謝,那也應該是行頓首禮,也就是用頭觸地,隨后立刻挺直腰板就行了。
可看這女子用的姿勢,雙腿并攏, 左手交于右手之上, 然后還長拜不起。
這赫然是臣子面見君王時才會使用的稽首禮啊!
至于宰予,他早就被嚇得起身避開了女子行禮的方向。
他想要上前攙扶女子起身,可又想起了‘男女授受不親’的準則,一時之間進退維谷,他是扶也是錯,不扶也是錯。
但宰予倒也沒去責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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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知道,趙毋恤的母親乃是狄人,她行稽首禮應該不是想要捧殺,而是真的沒分清諸夏禮儀的輕重。
因此,他知道沖著趙毋恤道:“毋恤啊!快讓你的母親起身吧,她的心意我已經感受到了。”
趙毋恤抬起袖子摸了摸眼角的淚水,乖巧的點了點頭,隨后伸出小手攙著母親道。
“母親,您快起來吧。要不然,待會兒宰夫子要怪罪您了。”
子貢也在一旁勸說著:“是啊!君夫人快快請起吧,您就算想要感謝, 也不必行如此大禮啊!”
宰予點頭道:“況且毋恤能得到父親的看重,是因為他原本就賢能無比,再加上他又得到了上天的幫助。
我宰予一介微末之軀,又怎么敢對他人的賢能視而不見,乃至于竊取上天的功德,去承受您的盛情呢?
您快快請起吧。有什么話,我們可以起來慢慢談。”
眾人好說歹說一番勸,趙毋恤的母親才終于直起了身子,讓眾人看清了她的樣貌。
雖然她久居諸夏,一頭秀發也學做諸夏女子般盤起,身上的衣裝同樣是晉國的傳統制式。
但如果只要細細觀察她的特征,還是能夠一眼分辨出她的不同之處。
輪廓較深的五官、泛棕的發色、還有淡色瞳仁,這些特征無不在說明,這是位來自北方白狄或赤狄部落的女子。
宰予原先就知道她是狄人,因此倒不是很驚奇。
可子貢一看到她的相貌特征,眉頭卻下意識的緊蹙,不過很快,他便又恢復如常了。
但趙毋恤的母親一直因為狄人身份備受歧視,對于周邊的環境極為敏感,因此子貢的小動作自然沒有逃脫她的觀察。
她生怕因為自己的身份影響到眾人對趙毋恤的觀感, 因此連忙加倍誠懇的向宰予致謝。
“我的身份卑賤,出身于白狄的仇由氏。十六歲時, 主君征討仇由,仇由氏戰敗,便向趙氏進獻婢女、財物請和。
因此,我有幸能夠得到服侍主君的機會,為趙氏誕下子嗣。
但我自知才能低微、德行不足,雖然盡心教育毋恤,但卻總有未能盡力的地方。
如果不是宰夫子與姑布夫子在主君面前竭力進言,毋恤這樣出色的孩子險些就要毀于我手。
我聽說您即將啟程回國的消息后,擔心今后再沒有向您道謝的機會。
所以才在沒有遞送拜謁的情況下,帶著毋恤擅自前來向您道別,還請您不要責怪。”
說完,她再次拜倒。
趙毋恤的母親雖然是狄女,對于諸夏的禮數并不了解,但言辭之中盡顯謙卑。
這番話說完,別說宰予了,就連剛才對她抱有成見的子貢都感到不好意思。
宰予連忙勸她起身:“您不必多禮。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吉人自有天相,毋恤的事情,您真的不必謝我。”
“可……就算不為這件事,我還是想要向您提前道謝。”
“喔?這是為何呢?”
趙毋恤的母親面帶歉意的請求道:“我聽說您是魯國來的君子。身邊的人常常告訴我,魯國的君子,是天下的表率。
他們待人接物總是謙和有禮,他們說話談吐永遠令人感覺如同微風拂面。
我們狄人常說,萬里的鵬鳥伸展翅膀,就足以使天下都蒙受它的蔭澤。
如果毋恤能夠蒙受如您這樣君子的教誨,哪怕只有三兩句話,也一定是終身受用的。”
宰予聽到這里,總算明白了。
原來這位母親之所以如此謙卑,甚至不惜向他行稽首禮,為的就是幫兒子趙毋恤奔個好前程。
雖然趙毋恤在趙鞅心目中的地位有所上升,但說到底還是個出身卑賤的庶子,要想逆轉形勢絕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而他宰子前幾天在趙氏下宮的一番慷慨陳詞,并贏得趙鞅賞識的事情,不可能沒有傳到她的耳朵里。
所以,她才會如此急切的帶著趙毋恤前來拜見,想要讓宰予為她們母子二人指一條明路。
宰予心中感嘆道:“這便是舐犢之情嗎?”
趙毋恤的母親見宰予久久不言,還以為宰予是看破了她的小心思后,心生嫌隙。
她慌亂的神色溢于言表,看樣子,似乎又想要向宰予跪拜請罪。
“宰夫子,我……”
宰予和聲笑道:“您不必向我致歉。我的老師教導過我:仁者,親親也。
愛護子女是人之常情,更是值得尊敬的行為,我怎么會因此責怪您呢?
只不過,您想要讓毋恤蒙受我的教導,卻不知道毋恤愿不愿意聆聽我的指教呢?”
趙毋恤的母親聞言,立刻欣喜的拉著兒子的袖子道:“毋恤,快!”
趙毋恤立馬下跪叩首,從袖子中拿出之前母親交給他的小木匣子恭恭敬敬的舉過頭頂。
匣子里裝的是一只鑲嵌有珍珠、寶石的笄,那是母親最珍貴的收藏品,也是她從白狄氏族帶出的紀念。
白狄如今已經成了她的過往,現在,她將用這枚珍珠笄作為拜師禮,為兒子開啟新的前程。
宰予用兩指手從趙毋恤的手里捧起木匣以示莊重,隨后將它擺放在自己的面前,然后面帶笑容的問道。
“我的老師曾說過: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
既然你愿意聽從我的教誨,并奉上拜師禮,那么我便跟隨老師的腳步,傳授你為人的道理。”
趙毋恤頓首再拜:“請夫子啟發。”
宰予朗聲道:“我今日可以傳你上中下三略。
上略:剛猛相濟,辨識忠奸,揭示萬物成敗之理。
中略:區分德行,選用人才,明察機巧權變之術。
下略:陳述道德,考察安危,講述殘暴不仁之罪。
不知道,你想學哪一略呢?”
“我……”趙毋恤猶豫了片刻。
他想說上略,但又怕宰予責怪他貪心。
但學中下,又怕辜負了母親的期待。
于是,他先是抬頭看了眼滿臉笑容的宰予,又扭頭看見身旁眼里泛著淚光卻依舊微笑的母親。
終于,他下定決心,用著奶聲奶氣的聲線,發出了世上最為斬釘截鐵的聲音。
“回夫子!”他拜伏道:“毋恤,想學上略!”
宰予笑著連連點頭,開始為他講述。
“好,既然學上略,那可就要仔細聽好。待會兒我說的話,你必須一字不差的謹記在心。”
“學生謹遵您的教誨!”
宰予道:“想要得到眾人的擁護,其關鍵在于能否得到人心。
身為主君,如果愿意把爵祿賞賞賜給有功的人,就能把自己的意志轉化為眾人的意志。
如果主君與眾人追求的目標相同,那這個目標就沒有不實現的。
如果主君與眾人所厭惡的事物一致,那么被厭惡的事物就沒有不被克服的。
柔能制剛,弱能制強。
柔,是一種德行。
剛,是一種傷害。
弱小未必總會處于下位,而強大也并不總會身居上位。
弱者容易得到他人的同情和幫助,強者容易受到人們的怨恨和攻擊。
所以為人處世,有時候要用柔,有時候要用剛,有時候要示弱,有時候要用強。
只有剛柔相濟,互相映襯,根據情況的發展進行變化調整,才能成就事業。
天地運行的規律無比玄妙,人道的變化也是無法料定的。
所以在萬事萬物沒有明辨之前不要貿然行事。
而一旦時機成熟,便應立即采取果決的對策。
《軍讖》上說:能柔能剛,其國彌光。能弱能強,其國彌彰。純柔純弱,其國必削。純剛純強,其國必亡。
這三十二字,你必須謹記于心,時刻提醒自己。
只要你堅守這三十二個字,那么就能做到終身不辱,進可圖謀四海,退可保全親族了。
毋恤,你且上前,夫子傳你天地至理。”
趙毋恤慌忙起立上前,恭恭敬敬的俯下身子,伸出白嫩的小手靜待宰予傳道。
宰予則笑著從袖中拿出前日抄寫的書籍,端端正正的放在了趙毋恤的雙手之上。
趙毋恤接過書本,放在眼前一看,書本的封面上赫然寫著《三略·上略》,翻開書本,他的眼睛立刻被里面的一句句至理名言吸引住。
一時之間,他看得竟有些癡傻。
他的母親見狀,急忙出聲提醒道:“毋恤!”
趙毋恤這才醒悟,趕忙跪謝宰予:“毋恤,再拜夫子授業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