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裘城中心的高臺外,黑壓壓的圍了一堆人。
這里站滿了菟裘城中的民眾,他們望著正在忙碌搬運簡牘和糧食的甲士,眼神中流露出好奇的目光。
“這是在干什么?”
“難道是要開倉放糧?”
“可今年也沒遭災呀,為什么要放糧呢?”
“也許是新大夫上任,所以先發些糧食出來,讓我們好安心干活?”
“還有這好事?”
“可那些簡牘又是干什么用的呢?”
“那就不清楚了。”
宰予聽著臺下民眾的熱議聲,又瞥眼身邊三位大族肉疼表情,忽然笑著沖眾人拱手道。
“今日召集大家前來,別無他事。我聽聞自古以來,但凡大事,都需要與民眾舉行盟誓。
昔日夏后有鈞臺之享,商湯有景亳之命,武王有孟津之會,三者大事皆成。
雖然出任菟裘大夫,不可與夏后立國、商湯滅桀、武王伐紂這般偉業相提并論。
但我宰予自認德行淺薄、才能低下,因此執政理民,不敢不慎重考量。
我在曲阜時,久聞菟裘百姓好禮沐化、仁風盛行。
但百聞畢竟不如一見,我今日將將到任,菟裘大族桑氏、俞氏、楊氏便主動獻上債券、貸書,要求將其當眾焚毀,以示鄉賢愛民之心。
此等仁風,就算是在曲阜,也是少有人能做到啊!”
宰予說完,微笑著望向身旁三族族長:“三位真是好仁知義,身上還殘存有上古仁人的遺風啊!”
三位族長勉強從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主君哪里的話,您愛護百姓,體恤萬民。有您在前為表率,我們自然也應該有所表示。”
此話一出,高臺之下一片嘩然。
“桑氏、俞氏、楊氏居然自愿焚毀債券?”
“這……我去年還借了他們二十石糧食呢,等到秋天就得還二十五石,這么說來,不用還了?”
“昊天開眼了!”
“什么叫昊天開眼,這明明是大夫的恩澤!”
宰予聽到,連連擺手道:“這怎么能說是我的恩德?焚毀債券乃是幾位族長自發自愿,這是他們的恩德才對啊!
《詩》中說:愷悌君子,民之父母也。
和易近人的君子,是人民的父母。
菟裘每逢天災,列位族長便向民眾借貸,使得百姓在春天能安然耕種,夏天能夠有余力耕耘,從而滿足了國家需要,這都是幾位族長的功績啊!
各位族長為菟裘作出了如此貢獻,現在又主動要免去你們的債務,我只不過是竊取了三位族長的名聲,怎么敢將他人的功勞據為己有呢?”
宰予話到這里,三位族長蒼白的臉色終于好看了些。
原本他們以為燒了債券是純粹的損失,但現在看來,最起碼還賺了點好名聲回來,最起碼也算有點收獲吧。
宰予接著說道:“列位族長作出如此貢獻,如果我不能有所獎賞的話,怎么能叫做賞罰分明呢?”
語罷,宰予大喊一聲:“把我之前準備好的牌匾端上來!”
一聲令下,人群中立刻走出幾個端著牌匾的甲士。
牌匾上用丹漆用大篆書寫著四個蒼勁有力的——仁義之家。
這些甲士將牌匾交到幾位還沒搞清楚狀況的族長手中,緊接著又聽見宰予的聲音傳來。
宰予沖著身邊的小吏吩咐道。
“凡是擁有這塊牌匾的人家,將他們家中的大門一律用丹漆粉刷,里門的門檻一律加高,作為對他們仁義之舉的表彰。”
“領命!”
幾位族長聽了,受寵若驚伏在地上推辭道:“主君,我們……我們何德何能受此禮遇啊?”
宰予擺手道:“我聽說: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你們行仁舉,愛護民眾。有禮義,敬重百姓。
那么我自然也應該以仁舉回報,以禮義相待。
涂刷門楣,加高門檻,贈予牌匾只是我個人的獎賞。
之后,我還會將你們的善舉上報曲阜公宮,國君知道菟裘有你等知禮之士,必會滿心歡喜、另賜嘉獎。”
幾位族長聽到這里,不免跪地拜伏:“主君恩德隆盛,我桑氏(楊氏、俞氏)怎敢不為主君效死命!”
宰予聽了也不多說,只是從身旁的甲士手中接過火把交給他們。
“三位族長,點火吧?”
族長互視一眼,笑著拜道:“我等當與主君共舉。”
宰予聽了哈哈大笑。
果然都是些有眼力的人。
他與三位族長舉著火把走下臺階,來到由債券堆疊起的小山前。
宰予將火把往上一扔,族長們也有樣學樣將火把扔了上去。
菟裘百姓望見債券山上冒出的熊熊大火,歡呼聲此起彼伏。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他們滿臉笑容的高唱著《淇奧》,表達著對宰予品德和才學的稱頌以及仰慕之情。
宰予聽到,也笑著以《民勞》回頌,表示自己理解百姓的勞苦,一定會減輕賦稅、徭役,寬以待民。
“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無縱詭隨,以謹無良。式遏寇虐,憯不畏明。柔遠能邇,以定我王。”
雖然他五音不全,但他的這首《民勞》還是博得了滿場喝彩。
宰予見氣氛醞釀的差不多了,于是便開口道:“自周公制禮作樂,規定天下章程以來,田稅向來是以十抽一。
但即便如此,遇上災年害年,依舊有人食不果腹。
推其原因,在于地力不同,同樣是辛勤耕作,有的田地可以年產兩石,有的田地卻只能年收八斗。
所以,有的人繳納田稅后,尚還可以存下余糧,有的人如果繳了田稅,卻無法養活妻兒老小。
從前我不在菟裘,自然無法干涉當地征稅,但現在我來了,那么菟裘的田稅自然也要變上一變。”
聽到這里,圍觀的民眾紛紛豎起了耳朵。
燒掉了債券固然是好,可如果田稅不變,他們遇上災年還是得借貸。
總不能次次借完貸后,都讓三家大族放火燒掉債券吧?
一時之間,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宰予的身上。
只見他不慌不忙從袖子里取出一塊黑不溜秋的石頭,指著它向眾人發問。
“大家想必都知道這是什么吧?”
民眾們定睛一看,很快就有人給出了答案。
“這不是石涅嗎?我們這里,山野旁的路上經常能見到。”
宰予笑著點頭:“沒錯!正是石涅!從今往后,菟裘的田稅,只收一半的糧食,也就是二十稅一。
至于另一半的田稅,則可以選擇用石涅沖抵,也可以繳納糧食。
每兩石的石涅可以沖抵一石的糧食。
而且,今年是我治理菟裘的第一年,所以今年的田稅可以全部以石涅進行繳納。
當然,如果大家不愿意,也可以直接繳糧食。”
此話一出,在場百姓無不瞠目結舌。
用石涅繳稅?
還有這種好事?
這東西也不值錢啊!
主君要這東西干什么?
不止百姓傻了眼,一旁的子貢也聽傻了。
他揪著宰予的衣襟,小聲嘀咕道:“你是不是又發病了?我們當初討論《管子》時怎么說的?
糧食才是根本,你弄那么多沒用的石涅,是準備干什么?”
還不等宰予回復,一邊的百姓們已經三五成群的叫嚷著要出城了。
“快!趕緊進山揀石涅!回頭晚了,弄不好主君就反悔了!”
“跟我來,我知道山旁邊有個洞,那里面全是石涅,隨隨便便就能撿到一大筐!”
“把家里的女人也叫出來,今天能揀多少是多少,最好能把今年的田稅全部提前交上。只要咱們提前繳了,回頭主君想反悔,也沒辦法了。”
“你等等我,我先回家取筐!”
宰予聽到這些話,嘴角忍不住扯出一道猙獰的笑容。
圖書館資料說的果然沒錯,這里有淺層的露天煤礦!
他這副表情看的子貢心里直發毛。
子貢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該不會真瘋了吧?”
宰予卻只是一把將他的手撇開:“你才瘋了呢!”
“那你笑什么?”
宰予聽了,也不回答,只是扯著他的袖子往前走。
他從施何手里接過兩個竹筐,自己背一個,往子貢身上又扣了一個。
子貢見了,驚道:“子我,你又想干什么?”
宰予瞪眼道:“去挖煤啊!身體力行以為仁!民眾都去挖煤了,咱倆難道干坐著嗎?今天挖不滿一石,你我誰也別想從礦洞里活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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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宰予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