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予從公宮走出,深吸一口初夏雨后的空氣,只覺神清氣爽。
他走下高階,來到等候他多時的馬車旁,正琢磨著待會兒到底是去找孔鯉聯絡感情呢,還是去找商瞿把酒言歡呢?
宰予左思右想,最終決定,干脆把平時玩得好的幾個同學一起叫出來樂呵算了。
反正夫子外出視察去了,也沒人能管著他們,大家今日來個不醉不歸豈不美哉?
正好他今天還把田恒送他的美酒帶來了,也讓大家伙嘗一嘗齊國的佳釀到底是什么滋味兒。
宰予正要登上馬車,忽然有一人小步疾趨來到他的面前,先是沖著他俯身施禮,隨即小聲說道。
“宰子,陽子有請。”
“陽子?”
宰予聽到這兩個字,忍不住扭頭向右看去,只見街對面停著輛頂著紅漆華蓋覆著輕紗的馬車。
車上坐著位九尺的巨漢,輕紗帷幕隔去了他的半邊面容,但卻依然可見他嘴角綴著的若有若無的笑意。
嘶……
陽虎怎么也來曲阜了?
他不是在陽關坐鎮,主持政事嗎?
今年年初,齊國為了釋放善意,主動向魯國移交了他們先前侵占魯國的北方領土。
而為了加強對這些土地的控制,陽虎便搬到了魯國北方的陽關居住,并在那里主持國內政務。
宰予之前要求出使杞國的公文報告,也是先傳遞到陽關,在得到陽虎首肯后,才轉到曲阜交由國君批復。
陽虎突然在曲阜出現,難道是打算重新回到曲阜主持政務了嗎?
還是說……另有圖謀?
宰予微微點頭,回道:“我知道了。”
他登上馬車,沖著御者吩咐道:“跟上前面那輛車。”
宰予剛剛登上馬車,便看見前方陽虎的車駕動了起來。
兩輛車一前一后,行駛了沒多久,便出了曲阜城,最終停在了郊外的一處園圃前。
這處園子里栽培著杏、桃等果樹,放眼望去,滿園郁郁蔥蔥。
宰予抬頭一看,正巧發現一枝紅杏出墻來。
這是在搞什么東西?
宰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實在想不通陽虎帶他來這地方干什么。
他下了馬車,陽虎大笑著走了過來。
“子我!許久不見,你,消瘦了不少啊!”
宰予琢磨著陽虎話語中的意味,最終還是決定來個穩妥的回答比較合適。
“陽子為國盡心竭力,有了您做表率,我又怎敢怠慢呢?
只不過我的智慧不足,才能不高,因而也就只能多付出些心力了。
心力用的多了,這人,自然也就消瘦了。
但即便如此,依舊不能很好地履行大夫的職責,以致于國內時不時就會響起關于我的批駁之聲。
真是慚愧啊!”
陽虎聽到這話,笑著回道:“欸!你治理菟裘的功績,大家有目共睹。
至于那些小人的攻訐之詞,你完全不必去理會!
治理國家,處理政事,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按照禮法來呢?
你安心的做事,不要被那些說你‘違禮’的毀謗之詞左右。
這人呀,貧賤的時候,其他人從不關心他是否違禮。
但富貴的時候,哪怕時時注意、刻刻小心,也總會遭到他人的指責!
對于這一點,我算是深有體會。
你放心吧,那些毀謗你的話,我是不會去相信的!
至于國君和朝中的諸卿大夫們,他們都是賢能的君子,肯定也懂得分辨是非的道理。”
宰予聽到這里,心里總算明白過來了。
我說怎么我到菟裘一年的時間,居然連一次朝中彈劾都沒收到。
即便我和孟氏、季氏的關系都處的不錯,再加上掛著夫子門生的招牌,所以生存環境比一般人要好上不少。
但一次彈劾都沒有,也屬實離譜了些。
一開始還以為是沒人拿我當回事,現在看來,原來是陽虎幫我全部壓下來了啊!
雖然對菟裘早期的發展來說,這是件好事。
但既然承了陽虎的好,那回頭他遭罪的時候……
宰予忽然感覺有點頭疼。
陽虎哈哈大笑道:“子我,你為國為民是件好事,但也不能太過操勞。
你看看你這一年以來,既是創辦造紙工坊,又要書寫報道,還得治理城邑。
長此以往,豈能久乎?”
宰予聽到這里,心里咯噔一下。
這又是什么意思?
想從我手里分權?
這是看中了我手中的哪項權力?
造紙工坊的收益?
他現在執掌國政,撈錢的辦法多了,應該不至于貪圖這點錢財。
菟裘的封地?
三百戶的小邑而已。
陽虎代理季氏家政,統領季氏所有領民,還要掌管魯國上軍的一萬兩千五百人。
他肯定也瞧不上菟裘這塊蚊子肉。
宰予左思右想,覺得能讓陽虎惦記的,估計也就只有《仁報》了。
這一年以來,《仁報》的地位在魯國穩步上升,幾乎成了魯國各大官邸必訂的機關報。
魯國各地的行政長官,基本也是人手一份《仁報》。
曲阜的百姓也喜歡從《仁報》里找樂子。
而各地來往的商旅為了了解天下大事以及魯國的政策變化,也產生了購買《仁報》的需求。
因此《仁報》的發行量也從最早期的每期數百份提升到了每期三千份。
即便已經擴產,但每期《仁報》一經發售,還是會被搶售一空。
陽虎估計也是看到了《仁報》的巨大潛力,所以才動了將它收歸手中的心思。
宰予明白了陽虎的潛臺詞,后面的事也就好辦了。
你不就是想要《仁報》嗎?
我可以給。
但不能這么直接的給。
宰予回道:“陽子所言極是,我近來也時常感到精力匱乏。
既要治理好百姓,又要為國家諫言獻策,還要為《仁報》書寫文章,實在是難以應付。
只不過先前為了報答國君和列位卿大夫的信任,為了報償您的提攜之恩,所以才一直咬牙堅持。
雖然如此,但現在還是已經無法忍受了。
《仁報》中的時事與天下版面,其消息來源一直是由公宮方面給出,之后再交我潤色成文發布。
因此,宰予厚顏向您提請,從今往后,直接將時事與天下版的書寫工作移交公宮官吏進行。
至于書寫文章的費用,則由我來一力承擔,也算是彌補了官吏們代我出力的損失了。”
在旁人聽來,宰予的話簡直滴水不漏。
在陽虎看來,《仁報》的價值就在于‘時事與天下’,宰予愿意將其交出已經足以說明了他的心意。
而且,宰予又不明著說《仁報》是交給陽虎的,而是交給公室的,這就是給大家都留了面子,也給《仁報》的公信力留了余地。
如果國人知道《仁報》乃是陽虎操持,他們自然很難再相信報紙上關于陽虎的正面報道。
但如果是公室撰寫的文章,那就不一樣了。
最后,宰予甚至還愿意承擔支付公室官吏代筆的費用。
但宰予的心思自然沒有這么簡單。
這話乍一聽起來,好像是宰予愿意將《仁報》中影響力最大的版面交給公室。
但細細一琢磨,如今陽虎總理國政,交給公室就等于交給了陽虎。
可如果再往深處一想,書寫文章的其實既不是公室,也不是陽虎,而是公宮的刀筆吏們。
給刀筆吏提供潤筆費的人,又是宰予。
那這里面就存在可以操作的空間了。
陽虎聽完了宰予的話,心中對他僅存的一點懷疑都消失了。
他拍著在魚的肩膀,感嘆道:“子我,真國之柱臣也!”
宰予聽到這話,也笑得燦爛:“陽子過譽了。不知道您今日帶我來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陽虎聞言,拍著自己的腦袋大笑著:“你看看我這個記性,差點忘了同你介紹了。
最近各地的春耕工作都完成的差不多了,所以各地的要員都陸續來到曲阜述職。
這些要員里有不少能臣干將,先前我就想把你引薦給他們,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
要么是這個人不在,要么就是那個人不在。
但今天正好大家都在曲阜,所以我就自作主張,把你請過來與大家結識一番。”
宰予笑道“有了這么多賢臣,看來今日這園圃之中,可謂是群英薈萃啊!”
陽虎亦是笑著點頭:“對對對!群英薈萃!這四個字用的妙啊!”
宰予問道:“不知道陽子您要為我介紹的都是哪些賢人呢?”
陽虎笑道:“說起這里面的能人,那可就多了!
像是你我的老相識,費邑宰公山不狃。
還有東陽令公鉏極,
梁父令叔孫志,
季氏的賢君子季寤和叔孫氏的賢君子叔孫輒。”
宰予聽到這幾個名字,只覺心肺驟停。
這哪里是什么群英薈萃,這不就是一群蟲豸開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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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單更,明日悔過。
——節選自《宰予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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