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悠悠自南方駛來,在孟府門前停下。
蓄著長髯的中年人在御者的攙扶下走下馬車。
若是有孟府的仆人在此,見到此人定要尊稱一聲公斂子。
他正是孟氏家臣中的二號人物,受命督管孟氏老巢的郕邑宰公斂處父。
他一抖袖子正要進門,卻看見一個臉上帶笑的年輕人從孟府中緩步走出。
而向來受到孟孫何忌喜愛的御者冉猛則陪在他的身邊,走在前方為他引路。
年輕人出了大門,看見公斂處父,習慣性的向他行了個禮。
公斂處父見了,也點頭施禮作為回應。
隨后,年輕人向冉猛拜別道:“冉子就到這里吧,不必再送了。”
冉猛滿臉堆笑道:“真是可惜,若非您急著回菟裘,今日不論如何也得留您宴飲以敘舊日之誼。”
年輕人笑道:“宴飲的機會以后有的是,改日您造訪菟裘,我必簞食壺漿以迎冉子。”
冉猛聞言受寵若驚道:“這……您堂堂大夫之軀,猛何德何能竟能受您如此禮遇啊?”
年輕人哈哈大笑:“正因為我如今是大夫,所以才更要尊敬您這樣的賢人啊!
我聽說,治理封地如果沒有賢能的士人輔佐,就好像鴻鵠沒有翅脖一樣,雖然有飛翔千里的愿望,但終究無法到達想要到達的地方。
所以越過江海要依靠船只,到達遠疆要依靠車子,要治理好地方就要依靠賢士。
您乃是名震魯國的勇猛之士,但在我尚處于卑微之時,便不惜降低身份與我結交。
又屢次向孟子舉我于毫末之中,大射儀上與我比配三耦,一發失射以成就我的賢名。
我日夜跟隨夫子學習上古典籍,雖資質駑鈍,不能領會先賢全部經義,但還是記住了一句話:古之君子,使人必報之。
夫子在教導我時,也曾說過: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古代的君子,得到他人的幫助后必定加倍報答。
大丈夫處事,當用正直來回報怨恨,用恩德來回報恩德!
從能力的角度上來說,您是位不可多得的猛士,所以我作為大夫自然應該以禮相待。
從恩義的角度上來說,您于我有舉薦之德,所以我愿效仿古之丈夫,與冉子共舉酒樽對月長歌!”
冉猛聞言大受感動,他本以為宰予只是客套兩句,但這話語中的真誠,卻讓他忍不住責怪自己的小人想法。
他朝著宰予連連再拜,慚愧道:“您能在短短兩年的時間內,便成為在朝堂之上面南而坐的大夫,果然是有道理的啊!”
宰予聽到,只是輕聲笑著,他向冉猛拜別道:“既然如此,我便于菟裘常設一席,以待冉子到來了。”
冉猛咧嘴笑道:“大夫之言,猛豈敢不從!”
語罷,宰予便哈哈大笑著登上馬車,在眾人的注目下離開了孟府。
公斂處父望著宰予遠去的身影,沖著冉猛問道:“方才這位,何許人也?”
冉猛盯著消失在街邊的馬車,慨嘆道:“菟裘賢大夫,宰子也!”
“那便是菟裘宰子?”
公斂處父聞言,也欽佩道:“《易》上說:自其下下,其道大光。以貴下賤,大得民也!
身居要職,卻能尊重下屬的,他的前途就會遠大光明。
地位尊崇,卻能尊重地位卑賤的,就能大得民心。
宰子能把將菟裘治理得當,果然不是沒有原因的啊!”
說完這段話,公斂處父又問道:“只不過菟裘宰子為何會來到主君的府上呢?”
冉猛聞言笑道:“宰子近日被國君召來曲阜,商議更易歷法之事,這兩天將要回菟裘了,所以臨行前來向主君拜別罷了。”
“這樣嗎?”公斂處父微微點頭,問道:“主君現在何處,我有些事要稟告他。”
“主君正在中庭,我引你去見他。”
在冉猛的帶領下,公斂處父很快便來到中庭堂臺前,還未等接近,他們便看見孟孫何忌正負手背身注視著毫無波瀾的池塘水面。
公斂處父上前道:“郕邑宰公斂處父,拜見主君。”
未等他繼續說下去,孟孫何忌忽然開口問道。
“你,對陽虎是什么看法呢?”
宰予的馬車搖搖晃晃行駛在曲阜街道上,子貢坐在宰予的身旁,開口問道。
“孟氏的態度如何?”
宰予只是搖頭:“猶未可知。”
子貢皺眉琢磨了一陣,問道:“你對孟孫何忌怎么說的?”
“我只是告訴他,陽虎與季寤、叔孫輒來往甚密。”
“季寤乃是季氏庶子,叔孫輒乃是叔孫氏的庶子,他們與陽虎聯系密切,該擔心的也是季氏和叔孫氏,與孟氏何干呢?”
宰予微微點頭:“是啊!季氏與叔孫氏都有心懷不滿的庶子與陽虎來往密切,為什么孟氏就不存在這樣的人呢?
難道孟氏所有的族人都對現在的狀況感到滿足嗎?如果不是所有人都滿足,陽虎為何不趁機拉攏孟氏的族人呢?”
子貢聽到這里,頓時明悟。
“你是說,陽虎想要……取孟氏而代之?”
宰予對此不置可否:“我只是個愚人,不懂得太多。”
正在二人談論之時,忽然有一輛馬車從二人身后趕來,兩輛車并排而行。
宰予扭頭望去,身旁那輛車上坐著的,是個目光如電體態莊重的中年人。
望著他的面容,宰予總覺得看起來有些眼熟,但又記不起在哪里見過。
他正想要開口詢問,對方卻先開口了。
中年人目不斜視,開口道:“當初帝舜曾召大禹詢問治國之法,大禹回復道:為君的能知道為君的艱難,為臣的能知道為臣的艱難,那么,政事就能治理好,眾民就能勉力于德行了。”
宰予聽到這話,先是一愣,旋即拜受道:“凡事都考察民眾的意見,
不固守不正確的意見,
聽從別人正確的勸諫,
為政不虐待命運悲慘、無所求告的窮人,
用人不忽視卑賤的賢才。
您的意見我記下了。”
中年人又道:“大禹說:修德的主要表現在于做好政事,而為政的中心在于養育人民。
水、火、金、木、土、谷稱之為六府,端正人民品德稱之為正德,豐富人民財用稱之為利用,改善人民生活稱之為厚生。
六府、正德、利用、厚生這九個方面的功業都安排妥當,就會產生秩序,有了秩序,人民自然歡欣鼓舞,歌功頌德了。
而當人民受到德澤感到歡欣的時候,就要鼓勵他們歌詠禮化,來抒發他們心中的善意,防止他們道德敗壞。”
宰予再拜道:“修德為政,眾之,富之,然后教之,您的教誨我已經在做了。”
中年人又道:“帝舜處理政事時,臨下以簡,御眾以寬。
刑罰不牽連子女,而獎賞卻延及后世。
對偶然的過失,即便再大也給以寬赦。
對明知故犯的罪惡,即便再小也處以刑罰。
懲罰罪惡如果有疑問就從輕發落,賞賜有功如果有疑問卻從重獎賞。
與其殺害無辜的人,寧可犯下不執行常法的過失。
這種好生的美德,已經融洽到人民的心里。
因此,人民都能守規矩,不觸犯官家的法紀。
四方萬民都聽從他的命令,就好像草木隨風而動。”
宰予再拜:“舜的德行不是我可以觸及的,但他的行為依然令我心生敬仰,我愿以舜為目標學習。”
中年人聽到這里,微微搖頭,隨后道:“像舜這樣的人,偉大如天。
舜處于廟堂之上,則天下都受到他的蔭澤。
他養護自近至遠的人們,讓所有人都能得到他博大的仁愛,這種偉大的德行叫做‘天’。
而像禹這樣的人,勞苦而不居功,同樣利于天下。
好施與而不好索取,凡事一定考慮它的是非公正,這種偉大的德行叫做‘圣’。
而像文王這樣的人,他為人處事的原則是仁愛,具體辦事講求善慈惠民。
因此,天下的民眾有三分之二歸順于他。
他尊敬賢人,提拔人才不拘泥于常理。
不愿抗命,恭敬地事奉殷商。
等到全天下的人都信服他時,他反而遭到紂王的猜忌而被拘禁在羑里,這種偉大的德行就叫做‘仁’。
至于像武王這樣的人,殺死紂王一人而有利于天下。
周初分封諸侯時,將異姓分封在齊、宋等國。
將同姓分封在魯、晉等國,各得其封賞。
這種偉大的德行就叫做‘義’。
天、圣、仁、義,就請您從‘義’開始做起吧!”
中年人說完這話,他的馬車便加快速度,迅速與宰予的車駕拉開了距離。
宰予站立起身,扶著車軾目送著他遠去。
直到對方消失在了視線中,宰予方才喃喃道:“從‘義’開始做起?這……剛才這人,什么來頭?”
子貢回想起中年人面容,緊皺的眉頭漸漸化開,他開口道:“此人,魯之左史左丘明。”
“左丘明?”
宰予聽到這個名字,終于明白了過來:“怪不得我覺得眼熟呢,肯定是在國君身邊見過。不過他跑過來對我說這段話,看來……”
子貢頷首道:“懲奸除惡,以‘義’為先。看來對陽虎不滿的人,似乎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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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對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