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國公宮,魯侯坐于上位,孔子在下侍坐。
高階之下,排列黃鐘大呂,遍布管弦琴瑟。
樂師側立兩旁,舞者手持戈盾伴著樂聲躍然起舞。
一曲終了,樂師、舞者退下,魯侯笑著向孔子發問道。
“大野澤之戰告捷,晉國也決定向我國派出援軍。不知道夫子覺得,待到我軍將士凱旋之時,為他們奏響這曲《武》如何呢?”
孔子聞言,不發一言。
魯侯奇怪道:“難道您是覺得之前的《韶》更好嗎?”
孔子聽到這里,終于開口回答道:“如果單是比較樂曲的話。《武》盡美矣,未盡善也。《韶》盡美矣,又盡善也。”
魯侯疑惑道:“《武》是武王所作的樂曲,《韶》是虞舜所作的音樂。您是覺得虞舜的德行比武王更加廣博嗎?”
孔子聞言回道:“我不敢輕言武王與虞舜的德行與功績,如果一定您一定要我談論的話,我愿意向您轉述我所知道的關于虞舜和武王的事跡。”
魯侯問道:“寡人愿意聽從您的教誨。”
孔子道:“虞舜時,他繼續啟用了帝堯時遺留下的‘八愷’、‘八元’這十六位賢臣,又從民間遍訪賢人來輔佐自己。
他任用出身高陽氏,性情和緩溫潤的‘八愷’,委任蒼舒、隤敳、檮戭、大臨、尨降、庭堅、仲容、叔達,去署理土地及百官的事務。
于是四時協調,百姓豐衣足食,百官也得以各司其職。
又任用出身高辛氏,性情寬豁仁厚的‘八元’,委任伯奮、仲堪、叔獻、季仲、伯虎、仲熊、叔豹、季貍,讓他們八人去傳播五教。
于是天下間出現了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這樣五教和順的景象,連鄰里之間也變得更加和睦。
之后,他又任用了棄、契、皋陶、垂、益、伯夷(古之伯夷)、夔、龍等賢能的臣子。
帝舜任命棄擔任后稷,主管農事,教百姓如何耕種,幫助人民抵御饑荒。
任命契擔任司徒,負責主管五倫教育,安撫天下民心,引導人民一心向善,使得萬民和諧。
任命皋陶擔任士師,主管刑獄,以五刑懲治奸邪之人,用流刑寬減犯下小錯的人,并根據他們所犯下的過錯輕重,慎重的選用刑罰。
任命垂擔任共工,負責統領各種工匠,修建百姓安居的房屋,制作他們日常使用的工具。
任命益擔任朕虞,主管山澤的開啟與關閉,養育鳥獸,栽培樹木,并讓百姓能夠享受的來自山澤的財利。
任命伯夷擔任秩宗,負責祭祀,早晚虔敬、正直、清明的奉養天、地、人三事。
任命夔擔任典樂,掌管音樂,讓他用禮樂來教育少年,教導他們養成正直溫和、寬厚嚴肅、剛正而不暴虐、簡約而不傲慢的性格。
任命龍擔任納言,負責輯錄、進獻來自民間的忠貞之言,陳述來自下層的實情,并幫助帝舜分辨那些詆毀他人的言辭和滅絕道義的行為。
此后,帝舜每三年考核一次他們的功績。
并通過三次考核的結果來決定罷免或升遷,因此遠近的各項事務都發展起來了。
而遠方作亂的三苗部族,也因此被分化瓦解了,仰慕帝舜的德行從遠方前來投奔的民眾不計其數。
就在這時,帝舜命令樂師作下了《韶》的樂章,并希望以此來勉勵后人。
《韶》源自這樣的德政,傳遞著虞舜浩瀚如海般的德行,這樣的樂章,又怎么能不盡善盡美呢?”
魯侯聞言,不禁感嘆道:“舜的德行,真是盛大啊!那么武王的德行,又是怎樣的呢?”
孔子回道:“《武》開始演奏時,舞者手持盾牌,立于兩旁不動如山,象征著武王在孟津誓師,命令士卒全副武裝,只待諸侯響應,就要向前進擊了。
隨后,《武》的舞蹈開始律動,舞者自動作開始就凌厲威猛,象征著太公望指揮前軍虎賁之士奮勇向前,試圖一舉滅商的決心。
舞蹈結束時,武事已畢,舞者單膝跪地,象征著開啟周公、召公之治,天下將歸于安定。
《武》樂再次奏響,舞者自南而北,象征著王師北出朝歌。
曲子演奏第二遍,舞者再起,象征著滅商的殊死搏斗。
第三遍,象征著凱旋南歸。
第四遍,象征著南方諸國盡數降服。
第五遍,象征著分陜而治,周、召二公為左右二伯。
周公居左,治陜以東。
召公居右,治陜以西。
第六遍,舞者聚集,相綴成行,表示對天子的崇敬。
天子與將領與舞者并肩而立,振動鐸鈴,增長士氣,四面征伐,威盛中國。
武王克殷,平定天下后,下令恢復商初的政令。
還來不及下車,就封黃帝的后裔于薊,封帝堯的后裔于鑄,封帝舜的后人在陳。
下車后,又封夏禹的后人在杞,封商湯的后人在宋。
命令為殷商賢臣比干的墳墓添土,釋放被紂王囚禁的賢臣箕子,并派他檢視殷商掌管禮樂的官吏,有賢者就恢復他原來的官位。
又下令廢除殷紂王的苛政,增加士人俸祿。
王師渡過大河,西行入陜,馬放南山,將戰馬散于華山之南,表示不再乘騎。
把役牛分散于華山以東桃林地區的荒野之中,表示不再用來駝運戰具軍需。
戰車、鎧甲收藏于府庫之內,表示不再使用。
倒握干戈等兵器,使白刃朝向內部,外面裹上虎皮,表示不再需要以武力止息兵事。
有功將帥,封賞他們為諸侯,使他們象弓櫜(箭袋)一樣,把天下的戰亂也從此櫜藏起來,不再發生。
因此,建立諸侯也被稱為‘建櫜’。
然后,天下人就知道武王不再用兵了。
于是紛紛遣散軍隊,舉行郊射求賢之禮,東郊射禮歌唱《貍首》,西郊射禮唱《騶虞》。
軍中那種旨在角力比武、貫穿革甲的射擊也停止了。
天下的賢能之士,各個穿著裨衣冕冠等禮服,衣帶上插著笏板,前來拜見。
勇武的士人也解下長劍,開始用文德的方法去輔佐國家了。
天子在明堂中祭祀先祖,百姓由此懂得了為人子者應該行孝的道理。
朝廷之上行朝覲之禮,諸侯也因此明白作為賢臣的方式。
天子親自耕種藉田,于是天下人都開始奮力進行農桑之事,盡心于生產勞作。
在太學中奉養三老五更,天子親自袒衣,切割牲肉,執醬請國中長者食肉,執爵請國中長者飲酒洗漱。
又頭戴冠冕、手執干盾,親自舞蹈,使他們歡樂快活,并以此教化諸侯,讓他們懂得尊長敬老、明晰孝悌之道。
從這以后,周人的教化便通達于四海,傳遞于八荒了。
這時,武王便命令樂師作下《武》,并以此記錄下自己的得失,并用它來為后人警戒。”
魯侯聞言大受震撼:“武王的德行,也同樣是寡人無法仰望的啊!只不過,為什么您說《韶》盡善盡美,而《武》卻只盡美,未能盡善呢?”
孔子聞言,回道:“《書》上曾說過:牧野之戰,流血漂杵。
武王攻克朝歌后,向四方征討,平定天下。
共計攻滅九十九國,殺敵一十七萬七千七百七十九人,生俘三十萬又二百三十人,總計征服六百五十二國。
庚戌日,武王抵達宗周。
下車后,就讓巫祝向上天進獻禱辭。
武王命人將跟隨紂王作惡的邪臣百人斬斷手足,又殺掉抓獲的軍中小吏及為殷商守鼎的官吏,還將四十余個氏族的首領和他們的守鼎官吏誅殺,并將他們作為向上天祭祀的犧牲。
司徒、司馬開始在南郊祭祀天帝。
武王在南門中獻上俘虜,命令活著的俘虜穿上號衣,讓他們先于運送戰死敵人左耳的車輛入城。
祭祀開始時,武王親自主持。
太公望身背懸掛紂王首級的白旗和懸掛紂王兩個妻子首級的紅旗,先于犧牲和敵人的左耳進入周廟,并在宗廟中燃起了火堆。
癸丑日,又獻上所俘的殷王之士百人。
甲寅日……”
孔子說到這里,一直沉默的魯侯忽然開口道。
“您不必再說了。現在,寡人已經明白,《武》未能盡善盡美的原因了。”
孔子說到這里,忽然起身來到魯侯面前拜道。
“我聽說:魯齊兩國交戰,我軍的將士們在前方奮勇作戰,本是不得已而為之。
他們舍生忘死,奮力殺敵,為的是保衛魯國歷代先君遺留的疆土,保存您所守護的社稷。
然而現在前線戰事未定,魯國的將士們盡心竭力尚且無法保證勝利,然而您現在卻已經開始考慮他們凱旋時的奏樂了。
我年輕時,曾往成周向久居那里的賢者老子求學。
老子告訴我:兵啊,是不祥的東西,人們都厭惡它,所以有道的人絕不用它解決問題。
君子在和平的生活中,以養陽攝生為務,以崇尚生生不息為旨。
在戰爭的時期,用兵則奉行詭道。
所以,兵器這個不祥的東西,不是君子所使用的東西,萬不得已而使用它,最好能淡然處之。
勝利了,也不要自鳴得意。
如果自以為了不起,那就會因為喜好而隨意殺人。
凡是喜歡殺人的人,就不可能得志于天下。
吉慶的事情以左邊為上,兇喪的事情以右方為上,偏將軍居于左邊,上將軍居于右邊,這就是說要以喪禮儀式來處理用兵打仗的事情。
戰爭中殺人眾多,要用哀痛的心情參加。
打了勝仗,也要以喪禮的儀式去對待戰死的人。
所以說,我軍雖然大勝,您又怎么能不去哀悼在戰爭中死去的將士們,反而還在這里以聆聽樂章為樂呢?”
魯侯先是一陣愕然,隨即有些羞愧道。
“寡人一時不察,以致于有損于天和。還請您替我傳令,大軍歸來以前,公宮之內將不再響起樂聲了。”
孔子聽到這里,只是恭肅回道:“您的心意必將傳達,只不過,只有這些,恐怕還不足以寬慰前方將士的心啊”
魯侯聽到這里,先是沉默了好一陣,然后方才開口問道。
“您想對我說的,大概是卞莊子的事情吧?”
孔子聞言不語,只是恭謹的側立一旁。
魯侯看到他的模樣,掙扎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嘆了口氣,站起身來道。
“欸……卞莊子……從前的確是寡人做錯了。
先前寡人派他領軍,卞莊子三戰三敗,寡人不能明察其中的原因,以為他是膽怯。
因而……因而數次責備侮辱過他。
現在卞莊子以死明志,寡人就算再愚笨淺薄,又怎么會不能領受到他的心意呢?”
魯侯猶豫再三,開口問道:“依夫子之見,寡人賞賜他土地財帛,可以彌補過往的過失嗎?”
孔子聞言,只是微微搖頭:“士以節死,豈可以利許之?”
魯侯聽到這里,又沉默片刻,隨后嘆息道:“寡人愿在卞邑為他設立廟祀,令卞邑百姓每年在秋冬時節向他進獻椒蘭之禮。如此一來,夫子覺得意下如何呢?”
孔子聽到這里,俯身拜道:“如果真是如您所說的那樣,從今往后,魯國萬民難道還有不愿為您效命,魯軍的將士難道還有不愿為國家出力的嗎?”
魯侯的臉上終于多出一絲笑容,他朝著西方鄭重行禮道:“寡人當為卞莊子執禮!”
陽州郊外,魯軍行營。
宰予手捧著那封來自夫子的書信,看完之后,終于如釋重負的長長呼出一口氣。
子路和申棖坐在他的身邊,二人一齊問道:“子我,夫子說什么了?”
宰予只是沖他二人微微點了點頭。
子路見了,不由開懷大笑:“好!好啊!我就知道夫子肯定不會對卞莊子這樣的仁義之士坐視不理。”
申棖也喜悅道:“太好了,國君愿意幫他恢復賢名了!”
但宰予卻并沒有像他二人這般開心,而是站起身來,走到了停放在大帳前的靈柩旁。
他將那封書信輕輕的放在了卞莊子的胸前,沖他發誓道。
“卞子,我聽說君子當名實相副。
現在你的名已經借由夫子之口得以恢復。
剩下的實,就看我明日戰場之上,替你討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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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讀者不愿走近我,沒關系,那就請讀者原地不動,讓我走近你。
——節選自《宰予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