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姑蘇,清晨時分。
恢弘的公宮大殿外,晏子在仆從的攙扶下走下馬車,恭敬肅立一旁,等待吳王的召見。
他此次出訪吳國,一方面是為了貫徹國家間每隔幾年互相派遣使者進行聘問的外交禮節,表達齊國與吳國和睦相處的意愿。
另一方面,則是奉齊侯之命,前來探明吳王的想法,查清吳國內部的情況,看看他們是否有北上進取的志向。
晏子在吳國的公宮外等了沒多久。
便看見,操吳戈、披犀甲的侍從快步跑回傳令。
侍從朗聲道:“天子召見!”
晏子以及他身后一同前來的齊國使者們聞言皆是一怔,不過很快,他們便明白了這句話中潛藏的含義。
吳國這是在欺壓齊國、展示國威,與此同時也是在羞辱晏子啊!
晏子的仆從們皆是義憤填膺道:“夫子!您可以返回齊國了!”
誰知晏子聽到這話竟然面不改色,只是盯著一旁的樹杈,打量著天上的飛鳥,觀望著姑蘇城內河道里的魚蟲。
吳國的公宮侍從見晏子沒反應,于是便走下高階,來到晏子身邊再度重復:“天子召見!”
晏子聞言,只是驚詫惶恐道:“我奉受齊侯之命出使吳國,誰知晏嬰年邁昏聵,竟然搞錯了方向,這……這怎么還走到天子的朝廷上來了?
雖然這么問實在是失禮,但請恕我愚笨,我還是想問您,何處可以找到吳國的君王啊?”
吳國侍從聽到這話,一張臉憋得通紅,而齊國的使者們則各個換上了一副笑臉。
他們起哄道:“也請您同樣為我們指引找尋吳國君王的道路吧!”
吳國侍從被他們說的羞臊,只得趕忙退回去找吳王稟報。
吳王闔閭端坐大殿之中,聽到了侍從的回話,不免覺得尷尬。
他咳嗽了兩聲,朗聲道:“你去告訴他,就說吳王請見吧。”
侍從聽了這話,急忙跑回去回報。
而坐在吳王下首的孫武、伍子胥等人則頗有些無奈。
伍子胥更是直接起身向吳王進言道:“晏嬰歷仕三朝,乃齊之柱石,他的辯才更是聞名于天下,他的德行眾人皆知,您為何偏偏要去羞辱他呢?”
吳王紅臉道:“寡人聽說齊軍新逢敗績,所以便想試探一番齊人的態度,看看是否存在北上與齊國爭雄的機會。現在看來,齊人的損失,應當遠沒有寡人所想象的那么大啊!”
伍子胥規勸道:“齊魯之地的百姓與我國風俗不同、言語不近,就算您能夠北上擊敗齊國,也不能占據他們的土地,使用他們的人民。
這就好比是得到一塊盡是碎石沙礫的土地,對您來說毫無用處。
而南方的越國與我國習性相似、風俗相同,民眾之間交流起來也沒有太多障礙。
如果您可以占據越國的土地,安撫他們的人民,這就是等于得到了兩個吳國的力量了。
現如今一個吳國就足以與齊國相抗衡了,等您坐擁兩個吳國時再揮師北上,難道齊人還能阻擋您的兵鋒嗎?
況且現在我國因為連年征戰,國內百姓疲憊不堪,農桑工作不能按時展開,失去了父親、兒子、丈夫的鰥寡孤獨沒有安撫得當,在戰爭中得到的大片土地也尚未穩固防御。
這種時候,您卻想著要北上伐齊,我伍員懇請大王您謹慎的思考其中利害,慎重的做出最終的決定。”
吳王聞言,猶豫地望向一旁的孫武:“長卿怎么看這件事呢?”
孫武聞言,只是起身回道:“大王從繼位以來便謀劃伐楚。
在這期間,您廣納賢才、操練兵馬、激勵民眾、發展內政,前后歷時十一年,歷經大大小小數十戰,這才在柏舉之戰中靠著出奇制勝的戰法將楚國徹底擊潰。
現在,齊國與楚國同樣是大國,要想擊敗他們,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就的功業。”
吳王聽到這里,面子上有些抹不開,他追問道:“可先前您推薦我讀《尉繚子》,我看《尉繚子》里面說:有提三萬之眾,而天下莫當者誰?曰孫武子也。
您這樣的不世之神將,只要給您三萬兵馬,便可橫掃天下,而列國之中莫有能與您匹敵者。
寡人有您統軍,采納您的奇略,難道還不能戰勝齊國嗎?”
孫武聞言,只是謙虛俯首道:“您稱贊《尉繚子》中的方略,可您難道忘記了嗎?
著下《尉繚子》的乃是魯國的菟裘大夫宰予啊!
而這一次率領魯軍大破齊軍水師,并攻克陽州的,也正是這位宰子我啊!
現在,宰子我的才干不在我之下,而魯國難道無法征調出一支三萬人的軍隊嗎?
有他領軍在前,恐怕我率領的大軍還未抵達齊國,便已經被他攔截在了魯國的境內。
等到那時,我恐怕就只能伏于劍上,面向南方自刎,以此來報答您的恩情了!”
吳王聽到這里,趕忙起身向孫武致歉道。
“寡人明白了,在未曾安撫好國內,沒有攻取越國,宰子我尚在而未能與魯國聯合之前,北上爭霸的事,就暫且不要提了。”
正在此時,晏子也被帶到了大殿之中。
他向吳王行禮之后,尚未等起身,便聽見吳王開口問他。
“寡人聽說您的賢名已經很久了,您奉受齊侯的命令,受辱來到寡人這個蠻荒僻遠的國家,為寡人帶來中原地方的禮儀教化,這便是施行恩賜給我了。
雖然已經得到了恩賜,但寡人還是想厚著臉皮,再向您多問幾個問題,不知道您是否方便回答?”
晏子聞言,只是露出了局促的神情,一副想要開口但又開不了口的樣子。
吳王見狀,奇怪道:“您這是怎么了?”
晏子回道:“我只是來自北方的卑賤之臣,奉受君王的命令,從微末的朝堂上來到貴國聘問。
雖然我愿意回答您的問題,但又擔心自己的言辭不周、禮數不全,被下邊的官吏譏笑,因此害怕得不知如何作答。”
吳王聽到這里,立馬想起了先前他羞辱晏子的事,只是訕笑著回道。
“您但說無妨,不論您說了什么話,寡人都恕您無罪。”
晏子聽到這話,開口問道:“那您請問吧。”
吳王問道:“寡人雖然向西擊敗過楚國,向南擊敗過越國,在寡人的治下,吳國的疆土擴大了不止兩倍。
現在寡人想要長久的保持住現在這樣盛大的國威,并以此來號令諸侯,不知道您有什么給我的建議嗎?”
晏子聞言,只是俯身拜道:“先人民,后自己,這樣民眾就愿意聽從您的調遣了。
先施惠,后刑罰,這樣士人們就愿意為您捍衛疆土了。
強不欺弱、貴不凌賤、富不傲貧,這樣周邊的國家就都愿意來侍奉您了。
如果您能夠做到這三點,那么天下人中難道還有不擁護您的嗎?
如果您做不到這三點,那么寡君在大野澤戰敗的過往還歷歷在目,您又怎么能不引以為鑒呢?”
吳王一聽到這話,就知道晏子這是明面上罵齊侯,實際上噴他妄自尊大、以勢壓人。
偏偏晏子這話還說的滴水不漏,甚至于先前還特意誆他出示了‘免責聲明’,提前赦他無罪了。
因此,吳王也不好直接發作,而是反問道:“如果按您的意思,難道齊侯只要做到這三點,那就能在大野澤之戰中戰勝魯國了嗎?”
晏子聞言嘆息道:“如果做到了上述三點,那么國君親近和疏遠的人都能各自得到他們應該得到的官職,因此大臣們可以各自得以盡到忠心,百姓也不會怨恨國家的政治,所以殺敵的時候也都奮勇爭先。
而現在,寡君不能施恩惠,卻看重刑罰,喜歡根據個人好惡挑選人才,又不能給他們安排合適的官職。
因此齊軍上下不能用命,而領軍的國子與高子雖然也是久歷戰陣的勇將,但他們領軍的才能又如何能與我國的司馬穰苴相提并論呢?
倘若穰苴掛帥,即便不能更改失敗,又何至于得到這樣的結局呢?”
吳王聽到這話,不由問道:“您難道認為魯國的宰子我,是可以與貴國的司馬穰苴并肩的將領了嗎?”
晏子回想著那日前線傳回的戰報,忽然覺得有些想笑。
“就算他不如穰苴,至少也是位列于國子、高子之上的帥才了。若非如此,高子安能為他階下之囚,國子何必要避他的兵鋒呢?”
吳王聞言,終于端正姿態,開始回味起了晏子的話。
“長卿敬他,晏子也敬他,這宰子我,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就在吳王闔閭琢磨著宰予的復雜成分時,宰予本人已經奉魯侯之命率軍進入衛國境內。
只不過,這一趟來衛國,他并不是來打仗的。
而是奉魯侯之命出使衛國,前來與晉國軍隊以及迫于壓力不得不再次倒向晉國的衛侯簽訂盟約的。
原本魯侯接到了晉國的通知后就準備上路了,誰成想晉國居然特意提出了讓宰予前來。
至于為什么是派宰予來簽訂盟約,而不是魯侯親至,這里面也是有講究的。
第一,是因為晉國很認可這位近來大放異彩的年輕大夫,所以決定將代表國君盟誓的榮譽交給宰予來進行。
第二,則是為了惡心衛侯。
因為從禮法的角度來說,盟誓這種大事,正常來說各國君主都得出面。
晉侯不來主持盟誓,尚且還可以理解,因為六卿這些年代替晉侯主持盟誓的情況并不少見。
但魯國也只派出大夫與衛侯結盟,這就是純純的打算羞辱衛國,以懲罰他們在齊晉兩國的不堅定立場。
不過魯侯畢竟不是晉國的六卿,派個下大夫與衛侯結盟實在是太過羞辱對方。
再加上宰予在此次戰役中立下如此天功,所以魯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宰予從小行人升成了大行人,順帶著將他的爵位也提高到了與大行人匹配的上大夫。
從下到上,看起來僅僅只是一小步的跨越,但這卻意味著宰予距離魯國的最高權力階層——卿,僅剩下一步之遙。
而大行人這個官職所掌握的權柄,也是令宰予十分中意的。
大行人的權柄,包括對外掌管著有關迎接大賓、大客的禮儀,安排使者出使各國聘問,并以此來與諸侯保持親睦的關系。
對內,則負責向國內的大夫們傳達國君的意志,督促他們按時向國君進禮。
此外,魯國的附庸國來魯國納貢、朝拜,也得從宰予這里過一遍,由宰予負責安排他們朝拜的具體事宜。
試問,還有什么職位,能比大行人更能讓宰予施展拳腳的呢?
有了大行人的帽子頂在腦袋上,他以后和趙氏等列國卿大夫家族的交往,完全可以擺在臺面上進行。
而且他這么做,別人不僅不能指責他,反而還得贊他一句不辭辛苦。
而且,大行人是大司寇的直接下屬,而大司寇則是魯國的卿位之一。
以宰予的年紀,再多歷練兩年,如果再順便碰上點機遇什么的……
宰予想到這里,忍不住驚嘆道:“親娘嘞,弄不好就快入閣啊!”
而在出使衛國的路上,宰予也并沒有閑著。
雖然他在魯侯面前一再辭讓功勞,將陽州之戰的功勞歸于冉氏、顏氏兄弟的苦戰,將大野澤之戰歸于陽虎、季孫斯、孟孫何忌的英明領導,子路、申棖、公山不狃等人的鼎力協助。
但不論再怎么讓,魯侯該給的一個沒落下,面子也給到位了。
公室特意派出了一名長期為《仁報》供稿的記者,隨軍采訪宰予,準備將他的事跡,以及即將在盟會上發生的大小事務全部記錄刊載于仁報之上。
而這名記者的名字,大家也都相當熟悉,他叫端木賜。
子貢掃了眼公室那邊給他提供的問題,頓時惡心壞了。
但不論如何,國君交給他的任務,他總得完成。
在磨嘰了半天后,關于宰予的專訪,子貢總算是完成了。
其中的精選內容大致如下。
問:大野澤之戰中,我軍完全處于劣勢,請問當時是怎樣的堅定信念支撐著您,讓你贏下了這場戰斗呢?
答:堅持下去,并不是我們足夠堅強,而是我們別無選擇。
問:為什么說是別無選擇呢?
答:魯國雖大,但我們已經無路可退,過了中都,我們的身后就是曲阜!
問:陽州之戰中,您不顧生死,率軍先登,哪怕身陷重圍,也要奮力戰斗,是什么讓你做出了這個決定呢?
答:我們來自菟裘的丈夫,天生就是要被包圍的!在戰場上,被敵人包圍。得勝歸來,則是鮮花與歌聲!
問:最后,您還有什么話想要對魯國的士人君子說的嗎?
答:魯國正經歷著動蕩,但是不要怕,修養德行,習練六藝,我們,正被天帝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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