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越一聲令下,車隊甲士紛紛抬起長弓對準季孫斯,可臨到放箭之際,他們一個個卻都有些猶豫。
季孫斯再怎么說也是季氏的主君,上軍受季氏統轄六十年,讓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朝主君射擊,他們的心中沒有疑慮是不可能的。
陽越看見屬下不敢放箭,心中又急又氣,不過他這時候也顧不上訓斥下屬了,而是直接抽出羽箭抬起檀弓,瞄準前方季孫斯的后心一發射出。
只不過這一箭興許是射的太猛太急,陽越這一發箭的準頭偏的離譜,箭矢擦著馬車的邊緣飛出,釘在了前方園圃的墻壁上。
質量不行,數量來湊。
陽越正準備彎腰取箭連發,豈料前方突然傳出一陣破空聲。
一發利箭轉瞬即至,還未等眾人看清發生了什么,便聽見陽越慘叫出聲,捂著面頰從馬車上墜落在地。
“啊!!!”
為他駕車的御者忍不住驚呼道:“旅帥!”
他想要下車去攙扶陽越,可還未等腳踏在地面,又一發箭矢驟然襲來,將他的太陽穴貫穿。
御者魁梧的身軀重重的摔在土路上,濺起了一片灰塵。
眾人轉眼望向箭矢的來向,對面的孟氏園圃中不知何時升起了一座木質高臺,方才發箭的,正是站在高臺上比肩而立的兩兄弟——魯之善射者顏息、顏高。
陽虎看見他倆,立刻明白了當下的情況。
“孟孫小兒,真是好大的膽子,居然搶先下手了!”
陽虎一抖韁繩,操起放置在身畔的長戈,便朝著季孫斯追了過去。
“休走!”
季孫斯回頭一看,正巧對上了陽虎因憤怒而漸顯猙獰的面龐。
“啊?!”
他嚇得向后一癱,誰知這關鍵時刻的膽怯,反倒救了他一命。
陽虎一手持韁,一手抬起長戈,將它當作標槍投擲而出,銅戈的鋒刃順著季孫斯的冠冕飛出,穿過車頭,將原本正在修葺園圃外墻的孟氏仆隸死死的釘在地上。
公斂處父見狀,當即登上高臺,爆喝一聲道:“季子快進闔門!”
林楚駕駛著馬車,他駕了一輩子的馬車,然而卻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
風兒在他的耳邊呼嘯,箭矢擦破了他的側臉,擊中了他的右臂,似乎有什么粘稠的液體在他的軀干上流淌。
但此時,他已經無暇去關心那到底是血還是汗了。
從這里到孟氏的園圃不過幾十丈的距離,然而林楚卻感覺這段行程已經走完了他過半的生命。
林楚爆喝一聲,馬車疾馳而過,數人因為躲閃不及被怒馬掀翻在地。
四匹駿馬齊齊發力,十六只馬蹄紛亂不一。
有的馬兒躍過園圃高門,有的卻一著不慎,撞在了闔門的門檻之上。
馬車瞬間側翻,但強大的慣性卻驅使著它繼續向前,它就像是揮出的馬鞭一樣被甩進了園圃之中。
公斂處父看見季孫斯與林楚已經進入園圃,也沒時間去探問他們的安危,而是果斷下令。
“關閉闔門,登高御敵!”
孟氏埋伏在園圃之內的弓手們紛紛踩著臨時堆砌的斜坡登上土丘,居高臨下向外放箭。
而那些站在園圃外的孟氏仆隸也紛紛扯下外衣,取出一早就準備好的兵器在外結陣據守。
陽虎想要繼續追擊,可孟氏的箭雨卻逼得他不得不退。
他一邊抬起木盾抵擋箭矢,一邊還沖著前方大聲喊道。
“我聽說君子作戰,必先等敵人結好戰陣方可出擊。公斂子讀詩書、明禮儀,緣何行小人之舉?”
公斂處父對于陽虎的激將法毫不買賬,他反唇相譏道。
“我聽說,君子不為盜,賢人不為竊。你一賊臣,先竊季氏,再竊國政,竊家竊國,也敢盜用君子之名!孟氏之士,給我放箭殺賊!”
陽虎聽到這里,知道他與孟氏之間肯定沒有任何回轉的余地了。
他組織手下戰車沖擊了兩波園圃,但效果卻不甚理想后,終于決定暫時先撤出這里。
他吩咐身畔近侍道。
“局勢已變,立刻給我通傳各部。子我駐南門,子泄駐上東門,公鉏極駐北門,叔孫志駐棘下,叔孫輒領上軍三旅攻打叔孫氏,務必生擒叛臣叔孫州仇!不得有誤!”
“領命!”
“陽子,那咱們現在去哪里?”
陽虎伸出手來折斷插在他肩頭的箭矢,怒聲號令道:“剩下的人,隨我入公宮,保護國君!”
就在陽虎打算扭頭向公宮進發時,有人已經比他搶先一步抵達公宮。
公宮甲士望著階下站的滿滿當當的菟裘之士,驚得舉起長戈厲聲喝問。
“來者何人,為何私攜兵器入城?”
宰予抬手示意菟裘甲士在此等待,他自己則快步登上高階,上前稟報道。
“曲阜生變,菟裘大夫宰予,特地領軍前來護衛國君周全。”
公宮甲士看著臺下裝備精良的菟裘甲士,哪里敢輕易相信宰予的話。
正當他們不知如何是好時,負責公宮防衛的虎賁氏公若棄,站在高墻上沖著宰予問道。
“宰子此言,何以為證?”
公若棄話剛說完,便聽見身后響起一聲溫和的聲音。
那是常伴魯侯左右的小臣,也是立心會的成員公西輿如。
“公若子,國君傳令,請開宮門。”
公若棄扭頭看向公西輿如,心中滿是疑惑:“當真是國君的命令?請公西子稍等片刻,我再派人去向國君請示一番。”
公西輿如見他要找人去向國君核實,頓時有些慌亂。
只不過不等他阻攔,便聽見宮道上傳來一陣跑馬聲。
負責為魯侯駕車的戎仆步叔乘坐在車上高聲喝問:“國君出巡,為何不開宮門?”
公若棄見狀,趕忙回稟道:“請回報國君,菟裘大夫宰予攜甲士聚于公宮之外。下臣有所顧慮,實在不敢輕啟宮門啊!”
步叔乘聞言,撩開車簾說道了幾句,隨后,又扯著嗓子回道。
“國君要詢問詳情,你且過來回報!”
公若棄聞言不敢怠慢,趕忙三步做兩步走下高墻,來到魯侯的車駕前躬身回報道。
“下臣公若棄,拜見……”
還不等公若棄把話說完,他便感覺自己的后心似乎被什么銳利的東西給頂住了。
公若棄額前冷汗直冒,此時他抬頭再看,方才發現坐在魯侯車駕中的居然另有其人。
雖然這人與魯侯身材差不多,身上穿的衣服也與魯侯的禮服近似,但服飾上的紋路卻清晰的說明了這人并非七命之諸侯,而是一命之士人。
再說了,魯侯可不會走到哪里都揣著一把算卦用的蓍草,更不會成天神神叨叨的嘟囔著什么‘大吉大兇’。
步叔乘站在公若棄的身后,壓低嗓音冷聲說道。
“公若子,陽虎謀叛,菟裘大夫引軍來救。為了國君的安危,還請您下令打開宮門吧。”
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現今公若棄的性命都被步叔乘捏在手中,也由不得他不答應了。
公若棄高聲喊道:“開宮門,迎菟裘大夫!”
宮門吱呀呀的打開,宰予揮手高呼道:“入公宮,拱衛國君!”
菟裘甲士一擁而上,追隨宰予、申棖闖入公宮,直奔魯侯所在的東寢。
此時的東寢同樣熱鬧非凡,顏回、公祖句茲與左人郢齊刷刷的拜倒在魯侯的面前,向他稟告著陽虎叛亂的消息。
而另一邊站著的則是陽虎安插在公宮的黨羽們則對著他們破口大罵。
“都是一派胡言,國君,陽子忠心為國,既為季氏宰,又為魯相臣,一人身兼二職,夙興夜寐,朝夕臨政。
于家,陽子為直臣。于國,陽子為忠臣。這樣的賢德之人,豈容他們詆毀?”
“國君勿慮,陽子此番不過是為國討逆,絕無冒犯您的意思。您只需穩坐公宮,靜待陽子的佳音便可。”
“三桓為國家之賊,又屢屢陷害國家忠良。陽子此番為國討逆,肅正魯國風氣,您不必太過擔心。”
“下臣懇請您將顏回、公祖句茲、左人郢推出治罪。”
魯侯看到眼下這個情況,一時之間也摸不透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至少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陽虎應當是真的又鬧起來了。
但不論是陽虎進攻三桓,還是三桓攻打陽虎,魯侯不關心也不在乎,他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你們打你們的,別把我給牽扯進來。
這倒不是魯侯沒有膽量和三桓與陽虎碰一碰,而是實力實在不允許。
在上任國君魯昭公時,魯國公室雖然由于‘廢中軍’改革失去了對軍隊的大部分掌控力,但最起碼還是能夠凝聚一部分忠心于公室的國人的。
也是正因為如此,所以魯昭公才敢放言‘夷滅季氏’,而且要不是孟氏和叔孫氏派兵援救季氏,說不準還真讓昭公成功了。
只不過在昭公失敗流亡國外后,魯國國內出現了一段長達九年的沒有國君的空窗期。
這九年里,三桓會干點什么,用屁股想也知道。
所以當昭公死后,現任魯侯繼位時,他所得到魯侯之位基本等同于一個榮譽頭銜。
以前當大夫時,人家叫他公子宋,現在當了國君,就叫魯侯宋了。
除此之外,以前他掌控了多少兵,現在還是掌控多少兵。
不管是上軍還是下軍,哪個軍他都使喚不動。
如果真的撕破臉皮,魯侯在魯國大夫里面都算不上最強勢的那一批,更別提和陽虎或者三桓過招了。
面對曲阜的亂局,魯侯覺得在沒有搞清楚哪家占了上風之前,還是先擺較保險。
魯侯下令道:“寡人也不明白到底是發生了什么,居然能令陽子與三家大打出手。
只不過,現在局勢尚不明朗,寡人也不知道到底該追究誰的過錯,獎賞誰的功勞。
還是先命令虎賁氏緊閉宮門,待到真相顯露后,再做評判吧。”
魯侯話音剛落,便聽見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紛亂的腳步聲。
原本守衛在東寢外的虎賁之士慌里慌張的奔入門內,大喊著:“君上,不好了!菟裘大夫領人把東寢圍住了!”
“什么?!”
魯侯一時吃驚,竟然不小心將身邊的欹器撞倒在地,砰地一聲,欹器破碎,水滴迸裂而出,濺了他滿身。
至于顏回等人則是終于長舒一口氣。
“子我來了!”
而陽虎黨羽們同樣喜不自勝。
“宰子來也!”
兩伙人不約而同地露出笑容,但不消片刻,又同時皺起了眉頭。
“你們怎么?”
魯侯也頭腦發懵。
宰予到底是哪一頭的,為什么兩撥人見他來了都這么高興呢?
還不等他想明白,便看見宰予提劍帶甲、一身戎裝邁入公宮,來到魯侯面前行禮道。
“大行人、菟裘大夫,宰予,拜見君上。”
魯侯望著宰予,一時之間也摸不準他的脈,只得探問道:“宰子,您這是?”
宰予也不多廢話:“陽虎在城中舉事,賊殺百姓,殘害忠良。下臣奏請君上,允我等率軍平叛。”
此言一出,陽虎黨的臉色如六月天一般風云變幻。
“宰子……”
“這……”
“和咱們說好的不一樣啊!”
魯侯看了眼立于東寢外的菟裘甲士們,他望著在陽光照耀下泛著明亮光澤的戰甲,知道到了自己該表態的時候了。
魯侯拍案而起,怒聲罵道:“豈有此理!三桓皆為國家之棟梁,陽虎于都邑興兵,無異于謀逆。菟裘大夫,我命你率兩軍忠義之士,前往剿討!”
宰予拜道:“臣宰予,領命。”
語罷,宰予大手一揮,拔出劍來,指向陽虎黨人:“給我拿下!”
而此時的陽虎,還對公宮發生的變化渾然不覺。
他在園圃遇阻后,便立刻調轉矛頭,自上東門殺回曲阜,朝著東市進發。
往日里熱鬧非凡的東市,今日卻不見一人。
曲阜的婦孺躲在自家的房子里,向外張望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兵丁。
至于曲阜的男人們,則各奉君命,被滿城調動著。
東市附近的民戶都隸屬于上軍,陽虎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趕去公宮,便是為了來到這里召集人手。
按照原計劃,季寤應該在此率軍等候。
誰知陽虎走到東市,但陽虎環顧一圈,愣是沒發現他的蹤跡。
正當陽虎準備發怒時,卻發現前方來了張熟臉。
正是費邑宰公山不狃。
公山不狃打著季氏的旗號,他的身后跟著的既有費邑徒卒,也有穿戴整齊的上軍士卒。
只不過這些士卒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幾乎人人帶血。
陽虎見狀立敢不妙,他高聲喝問道。
“子泄,我不是讓你去守住上東門嗎?你怎么跑到我的部隊里來了!”
公山不狃聞言,只是站在戰車上,冷笑一聲。
“陽虎!你劫持主君,謀叛季氏!
我公山不狃雖是一介武夫,亦頗知忠義二字!
從前追隨你,不過是受了你的蒙蔽。好在菟裘宰子及時開解,令我迷途知返,洞悉你的險惡用心。
現今,主君被你所害,生死不知。我身為季氏之臣,豈能不為主復仇?
肥小君子有令,上軍之士,人人見汝,皆可殺之。
我引軍平叛,你這亂賊,敢不授首!”
“子泄,你!”
陽虎還想再說,但公山不狃可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他拿起鼓槌,揮舞著如頑石般結實的胳膊,狠狠地敲在面前的蒙皮大鼓上。
鼓點奏響,公山不狃高聲疾呼:“忠義之士,隨我討賊!”
三輛戰車并排在前,十二匹駿馬齊頭并進,費邑徒卒與上軍士卒也緊隨其后,對陽虎的部隊發起了沖擊。
陽虎聽著滿城的喊殺聲,氣的破口大罵道:“公山不狃,你們這叛賊,休要得意。待我整備軍馬、收攏都邑各部后,看我派戰車來,把你們一個個都送上天與先君季平子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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