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予聽到夫子被圍,終于再也憋不住了。
他來到魯侯面前,正想要請命,然而魯侯卻已經率先開口道。
“大夫之策,寡人已經明了。
只不過寡人聽說:古時的謀臣,經常說‘君王不能聽從我的教導’。現在的謀臣,秉承著君王的意志,讓君王能夠親近他們。
雖說這樣,但是軍國大事還是應該請教德高望重的老臣的想法,才不會失誤。
從前秦穆公為了招攬賢士,曾作下《秦誓》。
其中有言:番番良士,旅力既愆,我尚有之;仡仡勇夫,射御不違,我尚不欲。
那些白發蒼蒼的老臣,體力已經衰退,但我還是信任他們。強壯勇猛的武士,射箭和駕車都不錯,我卻還是不能夠立即任用。
請您速速率軍解救孔夫子,寡人愿意在聽從了他的意見后做出選擇。”
宰予聽到這話,也沒空與魯侯多分辯了,眼下還是先把夫子撈出來要緊。
他俯身領命道:“敬受君命。”
語罷,他便留下顏回等人侍候魯侯登車,隨后便火急火燎的帶著申棖他們朝著宮門一路駕車狂奔。
反正遲早得往外突圍,陽虎手底下人這么多,他能撕開一道口子就不錯了。
如果到時候扯開的口子通往南方,魯侯難道還有資格挑肥揀瘦的?
宰予站在車上,一邊準備著馬上就要用到的長戈箭矢,一邊詢問著擔綱御者的子貢。
“宮門外聚攏了多少陽氏士卒?”
子貢揚起馬鞭,一面催促著乘馬加速,一面應道:“應當有兩到三旅。”
宰予聽到這里,立刻開始估算起了陽虎手中剩下的軍力。
曲阜上軍共有十五旅,叔孫輒帶了三旅去攻打叔孫州仇,叔孫志帶了三旅駐扎棘下,此時又有三旅攻打公宮,公鉏極則帶了兩個旅去了北門,而公山不狃與子路又各自策反了一個上軍旅。
也就是說,上軍十五旅,目前只有十三個旅露了面,那剩下兩個旅哪里去了?
宰予回憶了一下他從陽虎那里得知的叛亂計劃,忽然發現自己漏了一個人。
季寤這小子怎么直到現在都沒出現呢?
他跑哪兒去了?
莫非他是陽虎的奇兵?
宰予心中頓生狐疑。
其實不止宰予在找季寤,此時正在攻打公宮的陽虎,同樣在找季寤。
他怒聲罵道:“子寐何在!子寐何在!”
按照他的計劃,季寤應該在東市集結軍隊,在蒲圃生變后,應當立刻率軍控制住曲阜公宮。
可陽虎之前去東市,沒碰見季寤,反倒一頭撞上了老朋友公山不狃。
那時,陽虎還以為季寤是發現計劃有變,所以便不等他發號施令,直接帶人去圍公宮了。
誰成想,到了公宮,還是不見季寤的人影。
而原本應該由他率領的三個上軍旅,有一部分被公山不狃成功策反,剩下的則連影子都沒看到。
季寤在這種關鍵時刻掉鏈子,這讓陽虎怎能不恨?
然而此時他也顧不上去找季寤了,因為眼下還有更重要的問題需要解決。
陽虎望著前方那輛橫沖直撞的馬車,以及站在車上手持竹槍四面沖殺的魁梧黑漢,只覺得今天這個反造的是真晦氣。
前方來人,正是天下聞名的知禮之士——孔丘,孔仲尼。
孔子原本打算直接驅車趕往公宮,帶著魯侯暫離曲阜避難。
可車跑到半路,卻突然發現城東冒煙。
這時候,就算傻子也知道,肯定是陽虎提前發難了。
而陽虎在發動叛亂后,必定會帶兵前往公宮。
所以為了保險起見,孔子當機立斷,決定放棄直奔公宮的方案,開始就地召集國人,打算帶著他們去搶救魯侯。
在魯國愿意為魯侯拼命的人不算太多,但愿意響應孔子號召的卻還是有一些的。
在這種緊要關頭,孔子多年來在曲阜教書育人積攢下的人脈發揮了救命的作用。
不少孔子昔日的學生或帶皮甲、或拿戈矛、或持長弓追隨在他的身后。
這支隊伍剛開始時還不顯眼,可等到了公宮的時候,已經形成了百人的規模。
論數量,百人雖多,但卻無法與陽虎手下的三旅相提并論。
但論質量,這百人,因為接受過夫子的教導,按君子六藝的標準磨煉自身,所以或多或少都習練過射、御之道。
再加上他們又占據了國家大義,所以甚至于戰斗意志都要勝過上軍一頭。
身高九尺的夫子往車上一站,就好像堆了座山一樣。
孔鯉駕車繞著上軍戰陣邊緣沖過,孔子眼疾手快一槍掃過,上軍甲士頓時被掀翻一片,孔子手中的竹槍也應聲而斷。
而追隨他而來的曲阜國人則立刻順著戰陣缺口沖了進去,一時之間,公宮外亂戰一團。
陽虎見狀,拿起身邊的寶弓,抬起手瞄準孔子想要放箭,可弓弦已經拉開,他卻遲遲沒有撒開。
他的心中還殘存了一縷勸降孔子的希望。
陽虎高聲喊道:“仲尼!你難道忘了嗎?你之所以能夠入仕為官,全都是因為我向國君舉薦。然而你現在卻引兵攻打我,難道這就是你報答恩人的方法嗎!”
孔子聽到這話,只是將手中折斷的竹槍往外一扔,隨后合起大袖,向陽虎俯身作揖道。
“丘聽聞:家貧思賢妻,國亂思良相。陽子為國薦賢,此乃仁德之舉。
您向國君舉薦我擔任小宗伯的職務,掌管公室的服飾、禮儀、祭祀。
丘私下以為,您之所以認為我能擔任這個職務,就是因為您看重我能夠一心為公室盡力,不謀私利,能行王道,時刻小心謹慎,不敢產生絲毫懈怠的品格。
《書》中有云:不偏不黨,王道蕩蕩。
不偏袒不結黨,王者的道路是真正坦蕩的。
這說的就是天下至公的道理,古時能夠踐行這條王道之路的,就是帝堯了。
他貴為天子,坐擁天下,可是一旦得到了舜,就立刻把帝位傳給了他,而不是私下傳給自己的子孫。
他放棄天下就好像放棄破爛的草鞋一樣,踐行王道的人對待天下尚且如此,何況那些比天下更細小的事務呢?
自己如此做,使別人跟著效仿,使得所有百姓愛戴,后世的子孫尊奉,這是人君的大公。
而為人臣的大公,則表現在處理公務時不考慮私利,在辦公地方不談生財之道,執行國家法令時不袒護自己的親戚,為國家舉薦賢能時不躲避自己的仇敵。
上忠于君,下仁于民,推行恕道,不結黨營私,不朋比為奸,在這一點上做的最好的就是伊尹和太公望了。
他們的聲名所以能顯赫后世,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啊!
陽子您能夠不計較早年與我的仇怨,將我舉薦給國君,這便是表現了您身為人臣的大公了。
有了您在前做表率,丘又怎敢不以您為標桿,向伊尹與太公的方向看齊呢?”
陽虎聽到這里,心情無比復雜。
他任用孔子的初衷是為了利用他的名聲來幫自己穩定政局,卻沒想到,這終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孔子一言一行都有理有據,讓他無法反駁。
對方都已經搬出了天下至公的觀點了,他總不能承認自己是個亂臣賊子吧?
他忍不住嘆道:“賢德哉,仲尼!只是可惜啊……這樣的賢才,今天就要死于我的箭下了!”
陽虎話音剛落,便要撒開弓弦朝著孔子射擊。
說時遲那時快,公宮大門驟然打開,三輛戰車并排齊出。
宰予立于車頭,彎弓搭箭一氣呵成。
“陽子且慢!”
陽虎被宰予喊得一愣,拉弓的手也松了下來,他扭頭一看,只看見一根飛矢奔著他的眉心飛來。
陽虎心中大駭,也顧不上射孔子了,趕忙側開身子躲避箭矢。
雖說他的反應不慢,但前額還是免不了被擦破了點皮。
陽虎一抹額頭,望著指尖的血痕,禁不住勃然大怒:“子我,你背我而去,我只當你是個忠心為國的士君子。但戰場之上偷奸耍詐,豈是君子所為!”
宰予也知道這事兒自己不占理,可他要是不出聲,那夫子不就有可能被陽虎射死了嗎?
況且宰予目前也沒有心思和陽虎計較什么戰場禮儀,他剛才發現陽虎在勸降夫子,心里也起了勸降陽虎的心思。
披風獵獵作響,宰予一手持弓,一手握箭,朗聲開口道。
“陽子有奮進之志,欲成萬世卿族,只是如今天不作美,魯人之心盡在三桓。今日大計不成,兵敗身死在即,然而陽子于我有大恩,我雖不能追隨陽子,但卻愿意放您一條生路。
您只要馬上退出曲阜,予愿以性命擔保,您的家族不會遭遇禍患,您的性命也不會得到毀傷。甚至于,我還可以給您謀一條出路。”
陽虎聽到宰予這話,氣的都樂了。
“子我,且不論你手下菟裘三百甲能否戰勝我這上軍三旅。就算我陽虎技不如人,敗于你手,那也是因為你性格反復、不識恩義,以致于背棄誓言,離我而去。
倘若不是你前后串聯,通報孟氏,策反公山不狃,又在曲阜街道中多設路障,阻我車兵行進,我何至于打的如此艱難?
現今,你行背盟之舉,卻言忠信之論。
古諺有云: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師也。
你讓我繼續信你,莫不是把我陽虎當傻子嗎!”
宰予聽了,也不氣惱,而是平心靜氣的回道。
“您方才提到‘前事不忘,后事之師’,那您應該也可以理解:君子為國,觀之上古,驗之當世,參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審權勢之宜,去就有序,變化因時。
從道義上來說,我之所以背您而去,不是因為我生性反復,而是因為我已經事先預知到了您的敗亡。您興起為富不仁的論斷,并以此為綱領治理國家。
上軍的士卒雖然受到您的轄制,但卻不是真心聽從您的調遣,而是因為您挾持了季子,竊取了他的權柄。
三桓不敢與您爭鋒,這不是敬服于您的德政,而是畏懼于您手中的上軍。
所以一旦上軍出現猶豫,您在魯國的地位很快就會受到動搖。
從實際角度考慮,從前公若、公為陰謀鏟除季氏,于是便去請示先君昭公,昭公不能決斷,便招大夫子家羈前來商議。
子家羈說:‘魯國公室失去民心已經有幾代人了,現在您身邊的臣下想要讓國君您僥幸行事,這是肯定無法成功的。’
子家羈忠于昭公,然而卻依然奉勸他不要妄動季氏,因為季氏對國人施行恩惠已達百年,絕不是輕易就能成功的。
以國君之尊貴,尚且無法與季氏抗衡。而陽子您在國內本就根基不穩,卻打算以一己之力對抗三桓,這難道是明智的人所能做成的行為嗎!”
陽虎聽了這話,氣的怒目圓睜,破口大罵道。
“我在魯國根基不穩,歸其原因,還是子我你這樣的人太多啊!
朝中的臣子,有一半是我舉薦、選拔出來的。地方的官吏,我栽培、樹立的也超過了一半。
軍中的士卒官長,也有一多半是我培養、提升的。
可是現在,朝中的臣子,親自在君王面前說我的壞話。地方的官吏,親自用法律傷害我。我親手提拔起來的士卒之長,臨陣倒戈、親自用軍隊脅迫我。
子我,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若現在改悔,我從前對你的承諾依舊作數。
若大事可成,你當為魯國世卿!”
宰予聞言,只是拱手。
“我聽說,如果能夠分辨恩情的輕重,就可以合理的進行報恩。如果無法分辯恩情的輕重,不如按照禮法行事。予私下以為,我還算不上賢能。”
陽虎聞言再也壓不住滿腔的怒氣,他高聲喝令道。
“全軍聽令,能得叛逆宰予首級者,賞錢十萬,拜大夫!”
陽虎此言一出,上軍士氣瞬間抖擻,甚至于子貢都忍不住扭頭看了宰予一眼。
他感嘆道:“好闊綽的出手啊!”
宰予瞪了他一眼:“這么闊綽的出手,只怕你是拿不到了。”
他轉頭望向身邊的申棖,卻發現他雖然面色如常,但握著長戈的手竟然在微微發抖。
宰予想起從前夫子評價他的那句話。
的確啊!棖也欲,焉得剛?
這種死生之地,申棖還是得需要一點激勵才行。
宰予沖著他說道:“子周。”
申棖身子微微一抖:“在。”
宰予道:“老人們常說: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
賣力耕作,不如碰上個好年景。善于做官,不如碰上個好官運,這不是沒有根據的空話。
往大了說呢,就是,人的一生,不光要看個人的努力,有時候也要考慮歷史的進程。
現在,你的運道來了,不知道你能把握住嗎?”
申棖聽到這話,愣道:“子我,你這是什么意思?”
宰予笑了聲:“若此戰能勝,我當向國君薦你為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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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吶,不做幾年真混蛋,可能一輩子都是假好人。
給我整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