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氏祖廟之中,空蕩蕩無一人。
忽然,門外閃過一道黑影。
來的這人,面容有些憔悴,目光中還殘存著一絲大戰之余的驚懼。
他正是讓陽虎和宰予都尋而不得的匿蹤大師——季寤。
按照原定計劃,季寤此時應當組織上軍三旅與陽虎合兵一處,準備為了奪取魯國的政權而竭力奮戰。
至于他為什么會在大家打的焦頭爛額之際出現在季氏的祖廟,這就是一段離奇而吊詭的故事了。
最開始時,季寤的確老老實實地執行了陽虎分配的任務,前往東市召集上軍。
可他剛剛抵達東市,便正巧撞見了數年前因為遭到陽虎迫害,而被迫逃亡齊國的季氏家臣公父歜和秦遄。
還沒等季寤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呢,公父歜與秦遄便帶著隨從在東市口與他展開戰斗。
季寤無法抵御,只得且戰且退,退出東市,結果正巧撞上了帶領費邑徒卒前往東市的公山不狃。
他大喜過望,立刻向對方求助,誰知公山不狃居然對他不聞不問,儼然一副‘這誰朋友,真不熟’的態度。
他一時氣急,來不及多想就對公山不狃口出惡言,還揚言要把這事報告給陽虎。
結果公山不狃聞言,果然如他所愿,終于開始搭理他了。
公山不狃唰的一下打出‘季氏’的大旗,開始以季孫肥的名義聲討他,將他罵作亂臣賊子。
隨后更是手持長戈,一路驅車,一路攆著他跑了幾百米。
要不是季寤腿腳利索,再加上公山不狃急于接管東市上軍的指揮權,說不定此時季寤早已首級不存,化作公山不狃的刀下鬼了。
季寤這時候就算再傻也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他急于將公山不狃背誓叛約的消息傳遞給陽虎,但又不敢穿過東市從上東門出城報信,只得繞個遠路,打算從北門外出前往蒲圃。
可他人剛到北門,就發現蒲圃方向硝煙四起,季寤火急火燎的向前趕路,走了沒多久,便看見成群結隊的軍隊朝著北門行軍。
一開始季寤以為這是陽虎的部屬,可后來定睛一看,這原來是郕邑宰公斂處父率領的孟氏之軍。
蒲圃方向戰火四起,結果陽虎沒出來,公斂處父卻帶著郕邑徒卒出來了。
電光火石之間,‘名偵探’季寤很快就推理出了結論——虎子指定是不行了。
季寤的結論出得快,逃跑的決心下得更快。
他帶著手下僅存的十幾名忠于他的門客與死士,也不去想什么陽虎不陽虎得了,而是直接駕駛戰車前往了郊外的季氏祖廟。
季寤來到祖廟之中,跪在列祖列宗的神主之前,哆哆嗦嗦的捧起酒爵,一一向祖先斟酒拜祭。
“列位先祖在上,不肖子孫季寤,在此向各位先祖告祭。小子無德,本想匡扶季氏,重振家族聲威。
效仿成子扶國輔政之為,再興文子改革鄙政之舉,光大周公、伯禽之名,揚我魯人國威于東夷。
倘若不成,也可成武子興廢三軍之業,保我季氏萬代宗祀。
小子之愿,美也。然,輕信賊人,終毀也。
現今小子被誤作叛逆,列為陽虎之同黨,此非吾之本愿。
蓋為世人愚昧,不能解小子曲線救季之精妙所在。
如今小子敗亡,將奔齊國。魯為小邦,齊為大國。小子將于齊國另興季氏,與我魯國季氏互為表里,相得益彰。
特來向列位先祖斟酒告祭,望我季氏先輩在天之靈可佑小子無患。”
季寤說到這里,聲淚俱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拜伏在先祖們的神主牌前。
那些追隨他的門客們趕忙上前攙扶,好聲好氣的勸慰著。
“季子,逃亡只不過是暫時的權宜之計,以您的才能,到了哪里不都會受到重用嗎?
當年晉文公重耳流亡列國近二十年,年近六旬才得以回國繼位,最終依舊能成就一代霸業。
您的年紀尚輕,未來仍未可知,何必在此長吁短嘆,徒增悲傷呢?”
季寤聞言起身抹了把眼淚,點頭道。
“說的是啊!現在的事都無法完全明白,又怎么敢去妄言未來呢?只不過,我一想到要遠離供奉著先祖的宗廟,無法按時拜祭列位祖先的英靈,心中還是忍不住覺得哀傷。”
門客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能明白季寤到底想表達什么意思。
季寤看他們不解,只得背過身去,指著那些神主牌前供奉著的精美祭器,說道。
“列位先祖皆為魯人,讓他們同我一起流亡國外,實在是不像話。但若是能得到一兩件祭器,以后我漂泊在外時,也可以看著這些祭器睹物思人啊!”
門客們聞言,總算明白了這小子到底是做的什么打算。
曲阜城中生變,季寤不敢回城去取金銀細軟。
但以后出門在外,不用錢那又是不可能的。
季氏祖廟中的祭器都是銅鑄成的華美器物,且不論其藝術價值和使用價值,光是把這些東西當普通的銅塊去賣,那也能換不少東西呢。
門客們互視一眼,心照不宣。
嗨呀!
你說你,偷東西就偷東西,偏偏還說的這么冠冕堂皇。
繞這么大一個彎,差點把兄弟們給整不會了。
如果讓這些門客去偷自家祖宗的祭器,他們肯定說啥也不愿意。
可現在拿的是季氏的祭器,季寤都沒意見,他們自然也懶得反對。
門客們齊呼道:“主君有憂慮,這是我們作為臣子的恥辱。我等自當為主君排憂解難。”
門客們說動手就動手,話音剛落,就開始著急忙慌的收拾起了臺上的祭器,準備把它們一起打包帶走。
季寤一開始還心虛的不忍去看,可后來沒忍住,偷偷瞄了一眼,頓時勃然大怒。
“欸!拿祭器就行了,怎么還把里面供著的魚也一起拿了呢?!我再強調一遍,不準偷食貢品!”
片刻之后,季寤帶著人走出祖廟,沖著那群負責看守祖廟的季氏族人拱了拱手。
這些人看見季寤和他的手下背著滿滿當當的東西從廟里走出,也明白了這小子到底干了什么缺德事。
可奈何季寤他們裝備齊全,又是一幫亡命徒,所以大家只得對他怒目而視,而不敢再有其他動作。
季寤穿過祖廟,走出外宅,臨登車前,又凝望了一處遠處硝煙四起的曲阜。
他的心中頓時感慨叢生,眼角含著熱淚的彎下腰捧起了一抔黃土。
“再會了,曲阜,故鄉。”
季寤此話一出,那些尾隨在他身后的季氏族人們頓時壓不住火了。
他們或是撿起石頭朝季寤丟擲,有的則趁著方才季寤惺惺作態的時候取來了木棍,此時正好一擁而上準備將他擒下。
“背祖忘宗的東西,還不快把祭器放下,自刎以向先祖在天之靈謝罪?!”
季寤望著群情激奮的族人,嚇得連滾帶爬登上馬車。
剛剛上車,還不等氣喘勻,他便急迫的催促著:“快,快行車!”
就在季寤腳底抹油準備開溜之際,城北的戰斗也進入了尾聲。
孟氏麾下第一力士冉猛左右開弓,以一敵十,連斬數人,那些追隨陽虎的叛黨見狀,心神受迫,竟不敢近他半步。
就連負責統帥他們的主帥公鉏極都嚇得連連后退,不敢與他正面爭鋒。
但此時他再想跑,已經太晚了。
冉猛不顧身上的刀傷,頂著數根箭矢沖入敵陣,直奔公鉏極而來。
公鉏極想要驅車逃竄,但上軍的敗卒卻把逃亡的道路堵了個嚴嚴實實,導致他不得退后半步。
冉猛眼疾手快踏上戰車,與公鉏極力拼一劍,只聽見嗆朗一聲,兩人手中的利劍同時折斷。
冉猛見了,也不管那么多了,竟然直接攔腰抱住公鉏極,將其拖入地面。
公鉏極驚懼失色,他看了眼四周圍攏的黨羽們,厲聲道:“冉子饒我一命,我死了,你也活不成了。”
冉猛聞言,抬眼看了下周圍,這才發現自己沖的太猛,居然沒注意已經身陷重圍。
他一時猶豫,就打算饒過公鉏極,甚至于掐著他脖子都手都已經松開了。
可就在這時,只聽見戰場上忽的傳來一聲:“盡客氣也!”
冉猛一聽見這四個字,剛剛松弛下的神情又猛地緊繃。
他滿臉漲紅,憋著一口氣,揮拳狠狠砸在了公鉏極的前額。
公鉏極受到重擊,兩腿抽搐了一下,便腦袋一歪,昏死了過去。
那些圍攏而來的公鉏極忠黨見狀,一個個恨得咬牙,紛紛出戈,似是要將冉猛分尸。
冉猛左手夾住數根長戈,不顧另一側向他砍來的刀兵,哪怕受傷,也要用右手硬生生提著公鉏極的領口,將他舉過頭頂。
他渾身浴血,立于戰場中央,恍若戰神。
冉猛大喊道:“還有誰?!”
失了主將,原本就處于崩潰臨界點的亂黨再也沒有了抵抗的理由,他們或是逃亡,或是放下武器高聲請降。
孟孫何忌見狀,不禁贊嘆道。
“從前經常有人問我:‘冉氏兄弟皆為魯之勇士,只是不知到底是身為兄長的冉會更勇猛一些,還是作為弟弟的冉猛更勇猛一些。’
以前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但現在看來,應當還是冉猛更勇猛一些吧?
他在陽州之役中與其兄冉會奉命先登,二人都是頂著滾木受了極重的內傷。然而三個月過去,冉會仍然在臥床休養,而冉猛此時居然能于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了!
只不過,公山子,你剛才對他喊得那句‘盡客氣也’到底是什么意思,居然能夠將他的斗志激發到如此程度。”
一旁的公斂處父看見冉猛擊敗公鉏極,懸在心里的石頭終于落了下來,因此也終于有了心情替孟孫何忌解答。
公斂處父道:“盡客氣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罷了。只不過這四個字對于冉猛卻有著特殊的意義,若是換了別人,恐怕是達不到這樣的效果的。”
“喔?此話怎講?”
公斂處父道:“您還記得先前大野澤之戰時,陽虎曾經在宰子到來前,率軍進攻齊軍的營寨嗎?”
孟孫何忌點頭道:“自然是記得的。那一戰不是敗的很慘嗎?”
公斂處父道:“當時我軍戰敗逃亡,齊軍在后追擊。
陽虎見無人敢于斷后,便假裝沒有看見身邊的冉猛,說:‘欸!可惜啊!如果我國的勇士冉猛要在這里,一定能打敗他們。’
于是冉猛便去追逐齊軍,但出車后,卻看到后面沒有人跟上來。
所以他就假裝從車上掉下來,向陽虎表示自己受了傷,無法繼續作戰。
陽虎聽到冉猛的匯報后,就輕蔑的對他說了句:‘盡客氣也。’
您現在應該明白,為什么冉猛會對這句話反應這么大了吧?”
孟孫何忌聽完,不免咂舌:“這……照這么說來,這次冉猛之所以會在傷病未愈的情況下,隨我一起討伐陽虎,也是因為這句話嗎?”
公斂處父看了眼遠處一身刀傷的冉猛,還有他臉上那一副‘痛,并快樂著’的表情,只是無奈的嘆了口氣。
“看這情況,多半是了。”
孟孫何忌笑著搖了搖頭:“那這么看來的話,果然還是他哥哥冉會更勇猛一些啊!
你剛才說起冉猛假裝受傷的事,我又想起先前與齊軍作戰時,我軍不敵。
撤退的路上,冉猛也是裝作腳上受了傷,所以就坐著車打算跑到前面去。
他大哥冉會看見了,就在后面喊他:‘猛啊!你是迷路了嗎?你這是打算到哪里去啊?快回來和我殿后吧!’
這個冉猛啊!雖然力大無窮,但評價勇士,還是得看他的意志是否足夠強韌。
在這一點上,冉猛還是差他兄長太遠啊!”
公斂處父正想要附和,可忽然看見前方的士卒快步跑來回報。
“孟子,公斂子,不好了!有人說看見陽虎看見局勢不妙,領軍往城東去了!”
孟孫何忌聞言大喜道:“好!好啊!”
而公斂處父則趕忙向主君請示道。
“陽虎這是想要出逃!主君,請您立刻下令追擊,萬萬不能縱虎歸山啊!”
孟孫何忌聽到這話,連忙擺手道:“子陽啊!既然已經擊敗了陽虎,平定了叛亂,就不要得寸進尺,趕盡殺絕了吧?萬一把陽虎逼急了,我們就算戰勝了他,孟氏的損失也不會太小啊!”
公斂處父聞言,急的連連勸誡:“主君!您怎么能這么說呢?現在陽虎新敗,手下士氣正是低迷,如果不趁現在將他誅殺。
等到他回到陽關,在北部站穩跟腳,重新聚攏人馬、休整防備、收買人心,那時候再想將他鏟除,就不是這么容易的了!
現在上天將陽虎賜給了您,您如果不珍惜這個機會的話,以后再想討伐他,付出的代價就不是現在這么一點了!”
公斂處父苦苦相勸,可孟孫何忌卻始終不肯松口。
現在曲阜城內,季氏與叔孫氏的實力都受到了極大的損耗。
在孟孫何忌看來,與其去和陽虎搏命,不如保存實力。
現在多損失一個人,等到戰后論功行賞時,孟氏手中的籌碼便要少一分。
公斂處父見他不聽勸,也只得狠狠地嘆了口氣。
“罷了!既然主君不允,我又怎敢違抗您的意愿呢?”
而就在孟氏內部扯皮的時候,陽虎已經帶著人來到了曲阜城東南的小門前。
這處小門有別于曲阜四門,并不用于百姓通行,而是用于運送各種污穢之物。
因為這處小門并不顯眼,所以三桓與宰予第一時間都未曾想到陽虎居然會選擇這里出逃。
城下的看門人見到陽虎來了,竟然沒有多做過問,而是直接將這座平時不常啟用的小門打開,打算放陽虎離去。
看門人瘸著腿來到陽虎身前拜道:“陽子,人皆有時運不濟的時候。希望您不要因為這次失敗而意志消沉,魯國還是有人在支持著您的。”
陽虎和他身后的黨羽們聽見了看門人的話,都忍不住面露驚奇之色。
陽虎更是不顧時間緊迫,走下戰車來到他的身前拜道。
“您為什么要幫助我?放我出城,這可是死罪,您難道不怕死嗎?”
看門人笑了笑:“我是個小人,曾經做過一些不道德的事情,偷竊了別人的財物,所以受到了國家的刑罰,成了殘疾。
一日,我在街上行走乞討時,您看我可憐,就詢問了我的過往,還委派我來做這里的看門人。
我因為您的恩惠得以繼續在世上存活,如果不是您,我恐怕早就餓死在道邊了。
現在我因為您的緣故,得以多活了幾年,我的生命是因為您而得以延續。
如果現在要因為您而遭遇死罪,那我也沒什么怨言可以說的。您不要再繼續耽擱了,請快出城吧!”
陽虎聽到這里,一時之間心中五味雜陳。
他在魯國提拔了那么多人,然而事到如今,那些不是背叛了他,就是離他而去。
而繼續忠于他的,除了自家子弟和為數不多的忠黨外,竟然就只有這位看門人了。
陽虎向他拜了一拜,開口道:“雖然您愿意為我蒙受死罪,但我陽虎又怎么能用死罪來報答您的恩德呢?”
語罷,陽虎拔劍刺向看門人。
看門人一時吃痛,捂著受傷的手臂,不由憤怒道:“我本來就和您非親非友,為了救你,我冒著被處死的風險,可你反而刺傷我。怪不得您會碰上今日這樣的災難啊!”
陽虎聽到看門人咒罵他,只是放聲大笑,也不反駁。
而是登上戰車,沖著看門人喊了一句:“這不是你所能理解的,害之而返利,如果你能理解這五個字,也就不會只被我派來做看門人了。”
語罷,陽虎大手一揮,喊道:“全軍聽令,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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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痛苦不在于一無所有,而是得到上個月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