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4年10月16日,大明,福州。
新近才被弘光皇帝封為南安伯的鄭芝龍高居廳堂正中,面無表情地傾聽完都御史、福建巡撫張肯堂一番敘說后,半響不發一語。
“南安伯可有疑慮?”張肯堂見鄭芝龍不予回應,忍不住輕聲詢問道。
“江北有高杰、黃得功、劉澤清、劉良佐四鎮數十萬兵馬,兼之又有我弟鴻逵帶兵數千水陸精兵于鎮江防守長江之險。如此雄厚兵力,建奴如何能近得了南京。”鄭芝龍搖頭說道:“福建兵寡將微,若是再抽調數千軍兵前往江淮,我恐福建有事呀!”
張肯堂聞言,頓時有些無語。你鄭家幾乎控制了整個福建,擁兵數萬。即使鄭鴻逵帶走部分兵馬前往鎮江,但留在福州、泉州、延平、邵武等地仍有數萬兵馬,他竟然宣稱沒有無兵可調。
九月,山東巨變,建奴八千余兵馬盡沒于萊州府和青州府,其中還包括建奴固山額真石廷柱以下近一千七百余八旗勁旅。敗退回濟南的建奴殘部未敢坐守濟南,連夜后撤至德州。位于兗州的滿家洞土寇,見機趁勢發動,襲取兗州。相鄰的東平、曹、沂四州二十三縣士紳豪強,紛紛再次異幟,有歸順居于登萊的太子一系,也有投向南京的弘光政權。至九月底,建奴除了占據德州一小塊地方,整個山東瞬間丟失。
原本駐扎于睢州黃河北岸的大清肅親王豪格接到攝政王多爾袞的命令,立即帶兵直驅東昌府,兵逼運河。同時,多爾袞令羅洛渾(岳讬長子)李率泰、耿仲明統八旗滿洲正白旗、八旗漢軍正藍旗、鑲黃旗三部六千余人,并督原大明降軍一萬二千人,從北京出發,往山東而來。
雖然兩路建奴大軍所攻方向是山東,但居于江淮地區的劉澤清、高杰、黃得功等部均是大恐,急報南京,言建奴大軍南下,劍指江淮,要南京調撥大量物資過江以作戰備。另外,還要南京調集有力之部伍,充實江淮防線,以免建奴殺至長江。
南京弘光朝廷聞報,也是上下震動。他們前腳才派出和談使者往北京以接觸大清,商討借虜平寇之計,甚至還準備將山東、河北、河南之地割與大清,以為酬謝“平寇”之功。這怎么回事,大清突然又要打過來了?
雖然有人說,是因為在登萊的“偽太子”擊破大清八旗大軍,惹得大清震怒,所以才派出兩路軍馬以攻山東。我弘光正朔朝廷當謹守邊防,以坐山觀虎斗,任由幾方在山東、登萊互相消耗。我南京弘光朝廷趁此機會,可厘清政治,發展軍力,以圖大勢。
但還是有大臣建議,山東破敗,恐難以當得大清一擊,南京應該抽調精銳部伍前往江淮,鞏固江北防線,以備大清在擊滅山東各路勢力后,趁勢進逼江淮。
最后,南京兵部發出各路調兵令旨,督促江南、江西、福建等各鎮軍馬,盡速前往南京匯集,并渡江充實江淮一線,以備建奴南侵。…
福建巡撫張肯堂和南安伯鄭芝龍均接到相關令旨,但數日來,這位福建總兵官一點也未調集兵馬前往南京“勤王”的動作。要么安坐于府中飲宴會客,要么前往軍營校閱軍隊,就是未曾打算調兵前往南京的意思。
故而,忠于王事的福建巡撫張肯堂便親自登門,以示垂詢。
卻未料到,鄭芝龍只是輕飄飄地一句,“轄下兵少,需備福建事”為借口,對南京的調兵命令根本不予回應。
張肯堂不敢多言,頗為失望地離開南安伯府。甲申天變,天子殉國,建奴入關,闖逆勢大,也許又到了武夫最為肆意逞兇的時代了。
“羽公(鄭彩,字羽公),隊伍可整肅好?”鄭芝龍待張肯堂離去后,轉頭問身側坐著的一名三十幾許的男子。
“三千部伍已然集結完畢。”鄭彩抱拳說道:“伯爺但有令下,即可出發!”
“兩日后,你便帶兵去吧。”鄭芝龍沉聲說道:“潮州府位置極為重要,不僅北聯福建,南接廣東,更是前出臺灣重要沿海要地。兼之,該地富庶,良田肥沃,可為我福建補充大量錢糧。所以,你去了后,務必控制潮州府各處津要之地,將其納入我福建轄下。”
“卑職此去潮州,定不辱使命!”鄭彩拱手應諾道。
六月,為了應對大明紛亂之局勢,鄭芝龍委派其弟鄭芝豹鎮守呂宋各地,將鄭彩替換回大陸。趁著南方混亂無暇顧及的時機,鄭芝龍迅速控制福建全省,以及溫臺部分地區。如今,他還要借南京弘光朝廷召集各路兵馬聚集南京和江淮之際,準備派兵南下,將潮州府也掌握在手里,隱隱有席卷整個東南沿海之勢。
“玉亮。”
“伯爺。”黃光輝(字玉亮)抱拳應諾道。
“你亦統兵三千進駐仙霞嶺,勿得軍令,不得擅自撤回。”鄭芝龍正色說道:“仙霞嶺乃閩浙邊境第一大關,亦為浙江到福建的必經之地,此地事關我福建安危,萬不可輕忽!”
“末將遵命!”黃光輝大聲應道,隨后遲疑了一下,小心地問道:“伯爺,若是南京那邊派兵過來,我如何應對?”
“未我將令,任何外來軍兵皆不允許通過仙霞嶺。”鄭芝龍沉聲說道:“若是南京派出軍馬入關,飛速報于我來。”
堂下眾人聞言,心頭均是一震。阻隔朝廷兵馬,形同割據,南安伯這是要據福建而自立嗎?
“闖逆據晉陜,西賊(張獻忠)占川蜀,建奴擁握北方,而我大明僅江南一隅,且軍隊殘破,戰力羸弱。我福建值此亂世之際,先圖自保,再觀天下大勢之走向。”鄭芝龍嘆道:“群雄逐鹿,亂世將至,這天下倒底屬誰,猶未可知呀!”
“伯爺,如今這情勢,恐怕多半又演晉宋之事。”機宜參贊湯世文說道:“既如此,莫若向南京表示一二,以圖永鎮閩地。”…
“如何表示?”鄭芝龍似笑非笑地說道:“曰漸(鄭鴻逵)已領水陸兩師數千進駐鎮江,以為南京屏障。弘光皇帝繼位,我福建總鎮亦敬獻白銀三十萬兩。難不成,我還要帶上全副家當幫著南京那些閣臣北上收復失地?”
“伯爺,我福建非是引兵向北。三個月前,南京著令嘉獎吳三桂,以酬其引虜入關,擊潰闖逆流賊,為君父報仇。特封賞吳三桂為薊國公,賜黃金一千兩,白銀十萬兩,綢緞一萬匹,由北上使團攜帶,送與關寧鎮。本來還欲解送米糧十萬石,但漕運船只均被劉澤清扣下,遂作罷。若我福建引海船為南京運送此批米糧與吳三桂,不僅可向南京朝廷示以忠心,還能交好關寧軍,豈不是兩全其美之事!”
吳三桂引清兵入關擊敗李自成,包括弘光朝廷的閣臣高官們,整個江南官員士紳,并不清楚吳三桂已經降清,只是聽吳三桂聯合清軍“克復”北京,逐退流賊。江南各地官員士紳普遍仍舊把吳三桂當做“自己人”,覺得他與清軍僅為聯盟關系,而非隸屬,均認為可以拉攏吳三桂,甚至還想通過吳三桂交好大清,借虜平寇。
“幫南京運送米糧與關寧軍,還以此交好吳三桂?”鄭芝龍聽罷,不由沉吟起來。
“伯爺,若是那吳三桂是真降了建奴,而并非是借虜平賊,那又當如何?我福建為其運送米糧,豈不是以身侍虎,助奴賊以圖我大明?”陳暉突然開口說道。
“我煌煌大明與其厚賜封賞,他吳三桂又領數萬關寧虎騎,豈會輕易委身建奴?”湯世文笑著說道。
“原兵部尚書、薊遼總督洪承疇不也降了建奴?”陳暉輕聲說道。
“洪督師乃兵敗所致,不得不降。”湯世文頓時臉色變得非常難堪,“他吳三桂擁兵數萬,世鎮遼東,豈能……,豈能輕易降了那關外建奴。為君父報仇,驅逐闖逆流賊,事急從權而不得不聯合奴兵……”
“若我是建奴,占了北京,斷然不會輕易退回關外。”陳暉說道:“誠然,吳三桂擁兵數萬或有反復之心,但正因為此,建奴更是要予以徹底控制后,方敢安然入關去擊闖逆流賊。須知,臥榻之處豈容他人鼾睡!我認為,吳三桂八成是已經降了建奴。”
“你為何如此篤定,吳三桂定然已降建奴?”鄭芝龍問道。
“漢洲人說的。”陳暉老實地說道:“兩月前,他們派人要將屬下親衛營統領齊大海家眷帶回漢洲。屬下與來人有過一番交流,他們非常篤定,吳三桂已然降于建奴,并會死心塌地地為建奴攻掠大明。”
“他們還說了什么?”
“他們說,值此大明危亡之際,最大敵人乃是關外建奴,為防神州陸沉,天下所有明人應合力以抗建奴,延續華夏之脈。”陳暉說道:“漢洲已集結國中精銳,齊聚北方山東沿海,誓要阻擊延緩建奴南下。”
“一個月前,萊州府大戰,建奴損失數千兵馬,想必漢洲人也是參與其中了?”
“這個,屬下確實不知。”
“他們……,有未提及我福建?”
“他們曾說,伯爺如今控大明海域,據福建全省,身后又有臺灣、呂宋倚為后路,值此天下危亡之際,當要有大格局,做出一番偉業!”
“大格局?一番偉業?”鄭芝龍聽罷,眼睛里透出一絲疑惑,嘴里不由喃喃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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