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1日,寅時(凌晨3時至5時),義州城。
看著大營中不斷升騰起的火苗,大清宣威大將軍、多羅安郡王岳樂眼中噴火,臉色亦變得鐵青。城外西、北兩個方向還在不斷地飛來火箭彈,或在半空中爆炸,漂灑著零零星星的火光,或在大營中炸響,掀起一團又一團火苗,使營中火勢愈發旺盛。
白天一戰,八旗部隊出動近萬,再加上偷渡過江的八千余大軍側擊聯軍大營,結果卻未曾撼動江北對岸的聯軍防線,反而損兵四千余,不得不退回南岸。算下來,這幾日戰損,再加上凍斃、疫亡,整個大軍已經減員五千多。
不過,偷渡過江的八旗部伍傷亡情況還未回報,具體損失尚不得而知,但岳樂認為,傷亡定然不輕,恐也有數千之眾。
這樣以來,整個部隊傷亡最少也在兩到三成上下,還被明齊聯軍堵在鴨綠江南岸不得北返,于我大清而言,已是不折不扣的敗仗。若是未能擊敗明齊聯軍,反而是逃回北京,定然會受到嚴厲的處罰,削爵、罰銀,可能都是輕的,一個不好就可能被奪了出身,圈禁、入監,甚至賜死(或斬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因而,岳樂準備在休整一晚后,待天明,再發動一次大規模的攻勢。聯軍兵少,而且在白天遭到我八旗大軍兩面夾擊后,肯定也有不少的損失。他們甚至無法做到部隊輪換休整,必然已是極度疲憊和虛弱,說不定,在我八旗部隊又一次勐攻之后,就會出現崩潰的局面。
然而,千算萬算,令岳樂未曾料到的是,這聯軍居然趁著夜色,潛行過江,對我大軍營地又發起一次夜襲,以火箭彈遠程投射的方式,縱火焚燒我大軍營地。火勢已逐漸開始向四下擴展,將已然不多的帳篷、草料、糧食、布帛,以及眾多車輛盡數點燃,噼噼啪啪地劇烈燃燒著。
“大帥……”昂邦章京瑪爾塞一臉暗然地走到岳樂身前,“營中糧草及帳篷恐十不存一,這分明是對岸明齊聯軍欲對我行釜底抽薪之舉。如此,我們……,我們……”
“何如?”岳樂冷冷地問道。
“糧草、布帛,以及眾多帳篷已失,恐于此難以持久。既如此,我軍莫如掉頭再攻入朝鮮腹地,以獲補給。而且,還需……,還需派出信使返回遼東,以求援兵。”
“哼,對岸聯軍僅數千人,你卻要讓我兩萬余大軍避入朝鮮?……還要請求援軍?”岳樂冷笑道:“瑪爾塞,你是怕了對岸的齊軍不成!?”
“大帥,再攻對岸營壘,徒增傷亡呀!”瑪爾塞小心地說道:“白日一戰,漢軍已然膽寒,若是攻的急了,損失過多,難保他們不會生出別樣的心思。”
“一群奴才,會生出何等別樣心思?”岳樂斥道:“移軍退入朝鮮腹地,你以為我們就能獲得足夠的物資補給?不說附近數十里范圍內,皆被齊軍堅壁清野,就算退往鐵山、安州又能取得多少補充。難不成,我們還能退往三百多里外的平壤?”
瑪爾塞聞之,頓時失言。當初大軍攻入朝鮮,為了震懾并懲罰朝鮮,清軍將一路所攻克城鎮要隘,盡數屠戮一空,臨走時還縱火焚燒。如今看來,反而是間接絕了他們的退路。
“……或者,我們從上游山林間偷渡過江,然后分散……撤回遼東。”
“瑪爾塞,穿越山林,意味著我們將盡棄輜重,頂風冒雪下,你隨身可攜帶多少補給于路途之中?”岳樂嘴角露出譏誚神色,“而至夜間,你該又如何度過?”
“大帥……”瑪爾塞愕然。
“無需多言!天明后,全軍勠力向前,攻破聯軍堅壘,奪其輜重。如此,大軍方有一線生機。”岳樂神情肅然,“此戰,不破敵軍,誓不輕言收兵!”
“轟!轟!轟!……”
“砰!砰!砰!……”
鴨綠江北岸營壘中,火炮聲、火槍聲響成一片,對著營外一片黑暗的曠野中無盡地宣泄著火力。千余刀盾兵持著厚重的的大盾,死死頂在木質寨墻上,長矛手不斷地向外瘋狂捅刺,將百余名試圖翻越寨墻的清軍士卒一一捅翻在地。十余條獵狗,跳躍著,沖著寨墻外狂吠,偶爾一支羽箭射來,將獵狗釘在地上,嗚咽著,掙扎著,慢慢死去。
“停止開火!停止開火!”數名軍官大聲嘶吼著。
火炮和火槍逐漸停歇下來,一名鄭軍將領將頭探出盾陣,小心地向外面張望。
“扔幾個火把出去!”
營壘外寂靜無聲,似乎偷營的清虜已全部撤離了。十幾個火把被拋擲在二十多米外,除了一地的尸體,不見任何清虜。
在這個寒冷的冬夜里,大營里的聯軍已經擊退了三次清虜的偷營行動,而隨著南岸義州城突然升起的大火,清虜又發動了一次規模巨大的突襲行動,大營的西、南、北三個方向均遭到清虜的攻擊。營中數千聯軍隨即全部動員,嚴陣以待。
夜色如墨,兼之營外敵情不明,聯軍指揮官李發德隨即命各部據寨自守,不得出營接敵。
沙爾虎達眼如鷹隼般盯著遠處燈火通明的聯軍大營,左手纂拳,右手緊緊地握著刀柄,微微地抖動著。聯軍大營防御竟然異常嚴密,幾次試圖偷襲,均遭失敗,還損失千余兵馬。如今,天色即將大亮,他們將再無機會偷營,更無力發動一次進攻。
昨日一番急攻,四千余漢軍八旗雖然攻至寨墻,但在對方強力反擊之下,最終功虧一簣,漢軍八旗戰死、被俘、失蹤兩千余,膽氣皆喪,已不堪大戰。
而執行夜間偷營的部伍乃是我大清最為精銳的滿蒙八旗,卻未想到,這些曾經勇勐善戰的八旗戰士,在冰海雪原中徒手可搏熊虎,但在對方密集的火炮和火槍打擊下,幾無還手之力,被悉數射殺于營外,僅有寥寥百余人接近寨墻。
也許時代變了,戰法也變了。我大清八旗引以為傲的勇武和騎射,在面對齊軍的火器打擊下,是如此的不堪和脆弱。
那些在昨日傍晚攻壘之戰中受傷的士卒幾乎全部凍死在夜里,算了算還剩下的兵力,恐已不足三千人,而且士氣低落,疲弱不堪。天明后,必須要將他們全數帶回南岸,加以休整。以明齊聯軍大營這般情形,估計多羅安郡王(岳樂)那邊也沒討了好,說不定也吃了大虧。
安然北返遼東,似乎已變成了我大清八旗大軍難以完成的任務!
清晨,七時。
天空中不知何時飄起了細小的雪花,在北風的吹拂下,飄飄揚揚,漫天飛舞,讓整個大地變得隱約而朦朧,彷佛置身于灰暗的水墨畫中。
岳樂身著重甲,外披一件黑色的大氅,端坐在馬上,一手執著韁繩,一手扶著腰下刀柄,抬頭仰望著天空,無數的雪花撲面而來,鉆入他的鼻眼,打在他的臉上。
身側一萬八千余大軍肅立無聲,但神情中隱然帶著幾分凝重和悲壯,軍中的糧草昨晚遭聯軍夜襲,幾近損失殆盡,帳篷、布帛更是毀損大半。可以說,全軍已然處于絕境,若不能攻破對岸營壘,奪取敵軍輜重,他們可能會盡喪于風雪之中。
雪花逐漸變得更大了,落下的速度似乎也更急了,從一點點的,到一團團的,打著旋兒,紛紛揚揚的灑落在地上。未及一刻,整個大地又裹了一層薄薄的銀裝。
“天助我也!”岳樂輕輕地說了一句。如此大雪天氣,幾乎遮蔽了鴨綠江兩岸所有景物,將極大的影響對岸聯軍火炮轟擊的視線,對清軍渡過江面,快速突進至對岸土壘前,創造了絕佳的條件。
“佟祖貽!”
“奴才在!”漢軍正黃旗副都統佟祖貽大聲的應諾道。
“你為先鋒,為大軍破開一條通道,可能做到?”
“奴才,……萬死不辭!”
“熊光毅,著領所部緊隨正黃旗部,破敵堅壘后,應急速擴大缺口,為大軍后續跟進,創造有利之局面!”
“嗻!”漢軍鑲藍旗參領熊光毅大聲應諾道。
“喀喀木,領蒙古八旗甲騎,緊隨其后正面沖陣。”
“嗻!”
“噶褚哈,隨本帥一起,領滿洲八旗甲騎沖陣!”
“……嗻!”噶褚哈還想勸說岳樂不要親身涉險,留在南岸督陣,但看到他一臉決絕的神情,遂閉上了嘴巴。若是大軍這次再攻北岸堅壘不克,他不認為他們不會再有機會和勇氣發動一次大規模進攻了。
鴨綠江上,數百名自救軍士卒,三三兩兩地散布于江北一側冰面上,拿著鑿子將冰層打出一個個個冰洞,然后插入一排碗口粗的木樁,不到片刻功夫,冰層就將插入的木樁凍結在上面,形成一道一米多高的堅硬拒馬。
一些站在江心負責警戒的自救軍士卒,則時而彎腰翻檢清軍尸體上已被凍得僵硬的衣物,搜尋可能存在的財物,時而站直身體側耳傾聽南岸傳來的動靜。大雪彌漫的視線盡頭,白茫茫一片,難以看見對岸的情形。
“咋了?”一名自救軍士卒見同伴突然站直了身體,凝神朝南岸方向望去,心中一緊。
“好像有動靜!”那名士卒有些不確定地說道。
同伴聞言,握緊了手中的短刀,也屏息凝氣地看著南岸。
風,卷起無數的雪花,隱約間,一道粗粗的兵線從雪霧中顯露,無數的清虜士卒,握著短刀,挺著長矛,洶涌而來。
“敵襲!”
“敵襲……”
兩名自救軍士卒立即轉身朝北岸奔去,并大聲呼喊著。
“休!”一支羽箭透過風雪,狠狠地扎入一名自救軍后背,卻被身后的甲片彈開,那名自救軍士卒踉蹌一下,隨即又發足狂奔。
正在江北岸邊設置拒馬的自救軍士卒聽到呼喊,絲毫不做猶豫,丟下工具和木料,扭頭朝岸上土壘逃去。
陸戰隊第一營營長、宣節校尉(少校)徐洪祥雙手握著望遠鏡,仔細觀察著鴨綠江冰面,在茫茫雪霧中,已出現一排清虜士卒的身影,臨近江岸邊時,開始逐漸加速,一路小跑地沖了過來。
“命令重炮按既定的標尺轟擊江心和對岸位置!”
“命令長山島第二中隊鄉兵、陸戰隊第二連、第三連以排為單位,進行三段射擊!”
“命令自救軍丙子營持械待命!”
第一營等部伍今日清晨才從宣城衛城趕來與第三營進行換防,同時還從后方大營抽調了兩個陸戰連和三個由艦隊官兵臨時組建的戰斗連,這樣,就使得徐洪祥手里足足有一千二百多名火槍兵,可以保證前沿有足夠的火力輸出。
昨晚夜襲對岸義州清虜大營后,聯軍上下便預料會遭到清虜的瘋狂反撲,甚至有可能是全軍突擊,因而特別加強了前沿陣地的兵力布置。
“轟!轟!轟!……”數門重炮次第開火,朝著漫天大雪的江心位置勐烈轟擊。
清軍在聽到火炮轟鳴聲后,心頭一緊,高聲吶喊著,快速奔跑起來,幾息之間,便沖到岸邊。卻未料,撞上一排排一米多高的冰上拒馬,紛紛停下腳步,咒罵著便去跨越拒馬。
“預備!放!”鄉兵隊長高聲命令道。
“砰!砰!砰!……”
剛剛翻越木質拒馬的二十多名清軍士卒還未行進幾步,便被迎面射來的彈丸擊中,一頭栽倒在雪地里。但身后的清軍士卒在各級將領的驅使下,仍舊繼續往前沖著,一排又一排。
雪,下得更急了,火炮不斷地轟鳴,火槍射擊亦連綿不絕,層層疊疊的清軍尸體已將岸邊堆砌了一米高的尸墻,后續沖來的部分八旗兵丁見狀驚駭不已,立時倒地趴在尸墻后,躲避那一輪又一輪的火槍齊射。數名八旗將左惱怒地揮動刀背,喝令士卒立即站起來,重新發起攻擊,但不時響起的狙擊槍(米尼槍),很快也讓他們變成一具具冰冷的尸體。
一隊隊蒙古八旗甲騎,馬蹄包裹著一層布帛,不斷地在江中冰面上縱橫往來,羽箭、馬刀,以及揚起的馬蹄,將不斷逃回的八旗漢軍士卒擊殺于江面。
數十名身著重甲的巴牙喇簇擁著岳樂,緩緩地行進至江心,然后停下腳步,看著前方擁擠成一團的八旗漢軍。
“大帥,前方漢軍還是未曾打開缺口。”喀喀木牽著馬來到岳樂身前,甕聲甕氣地說道:“齊軍火力兇勐,漢軍死傷無數,現下幾乎全都縮在江邊,瞧那模樣,多半是不成了。”
“鄂爾布,領五百步甲前去沖陣。”岳樂轉頭朝一名護軍統領冷聲吩咐道:“就算人死光了,也要為大軍破開一道缺口!”
“嗻!”
“穆雅納,領三百甲騎潛行至岸邊,待鄂爾布破開缺口后,騎馬沖陣,即使將你們的人全部填進去,也要瓦解和解除對方的……反擊。”
“嗻!”
“喀喀木!”岳樂盯著這位蒙古八旗正黃旗副都統,“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立刻驅趕漢軍繼續進攻,凡違令不準者,皆斬之!”
“……嗻!”喀喀木定了一下,隨即咬牙應諾道,然后騎著馬轉身離去。
“噶褚哈,隨本帥上前……死戰!”岳樂說完,抬頭望了望漫天飛舞的雪花,然后輕磕馬腹,往北岸緩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