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治五年(后黎朝黎玄宗年號)十二月十日(此為農歷月份),我等使團在大明官軍的護送下,跋涉十余日,進抵南寧。
此原為古播州黎夷之地,自明永樂間內屬,今悉為州縣,且為中華漢人商賣湊集。該地夷人不改夷俗,男子多丑機,婦女以油涂發,有裙襦即懸起,前幅露足脛,見之可恥。然,此地蠻人以為常事,根本無從任何變革。此等蠻夷一味遵從土俗,不學儒家禮儀,甚為有傷風化,惜之。恐大明尚與北方韃虜對峙之故,而未予加以教化之表現。”
“景治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使團抵達桂林。該地,土人引水舉杵,無人自春,田地磽確,野有灌莽,桂林以南,婦女服裝與我國諒山同,無纏腳,常處市肆貿易,頗覺有趣。”
“景治六年,一月九日。使團進駐衡州(今湖南衡陽市),頓舟停泊正黃昏。寒煙白鎖山頭,塔閃爍燈,光分旅浦,參差云色罩城門,乃是我國所未嘗一見之景色。
由此至京尚有兩千六百余里,護送官唯恐不及程限,勸告我等,期連夜開舟。但見兩岸夾桉樹蔭,燈光閃爍,連江霧瑣,夜氣朦朧,甚觀有趣。”
“景治六年,一月十日。由水路改換陸路,換轎登車,一切裝擔,并歸車上載去,車一輛,用馬或騾四疋,前奔牽挽,轂聲如雷,飛塵塞道,行色頗為艱勞,前行艱難,體驗甚為不佳。每日下來,眾人皆蓬頭垢面,形如流難之民,此為在國中未曾領略之事。”
“景治六年,一月十九日。使團至江西吉安府,辰值冬晴,江山舒錦,樓閣臨流,雁陣驚寒,漁舟唱晚,天邊從目甚,竟有趣。中華之大,山河之錦繡,乃是我國所遠遠不及矣。”
“景治六年,二月二日。進抵南直隸太平府境內,但見田地縱橫,道路往來旅客日益增多,村鎮城市漸趨稠密。夜宿城中驛館時,忽聞上國官員談及,偏居南方大陸之齊國使者亦于旬月前抵達南京,受萬眾歡迎。我等使團人員,頓感不安,為此行目的能否達成,皆懷幾分猶疑。”
黎朝使臣阮偍放下筆,起身走到窗前,看著外面漆黑的夜色,不由長長嘆了一口氣。他們此次受西定王(安南鄭主之鄭柞封號)所命,率領了一支一百三十余人規模的龐大使團,前往南京,恭賀大明太子朱和鈞大婚。
當然,這是名義上使團前來朝覲的理由,而實際上,他們前來大明的目的仍舊是期望獲得大明的實質性支持,希望大明能與安南鄭氏聯合出兵,剿滅盤踞在高平的莫氏以及占據涼山的郝氏。
尤其是郝氏,這個曾經從大明流竄至安南北部地區的武裝勢力,自從奪占了涼山一帶后,幾乎隔絕了安南鄭氏與大明之間的陸路通道。而且,涼山距離東京升龍府僅兩百六十余里,大軍襲來,只需數日便能殺到眼前,對鄭氏威脅極大。
更讓人感到不安的是,郝氏竟然在五年前(1662年),突襲了廣寧府的錦普。
西定王聞報后,迅速出動兩千余軍隊前往解救。本以為,對方突襲錦普這處沿海城鎮,只為劫掠一番,待大軍到來后,他們必然會立即撤走,返回涼山。
可誰知道,這郝氏竟然在錦普埋伏了三千余精銳士卒,趁鄭氏軍隊初至不備時,猝然發動,將前來救援的兩千軍隊幾乎盡數全殲。
據逃回的零星官兵報告,這郝氏軍隊擁有大量的火器,與我安南軍隊接戰時,銃炮不絕,聲震數里,“火炮轟擊之下,隊伍糜爛數里,遂大潰”。
西定王鄭柞接到敗報后,立時勃然大怒,將逃回的數名將領軍官悉數斬首。然后準備再次調集大軍,往攻錦普,誓要將這股膽大至極的郝氏部隊盡殲于海邊。
但兵部尚書鄭廷用卻向西定王獻計,言,郝氏既然派出數千大軍突襲錦普,其盤踞的涼山必然空虛。如此,朝廷應集結大軍,奔襲涼山,一舉端掉郝氏的老巢,毀滅他們的根基。這樣一來,不僅剪除了北方的威脅,還絕了郝氏的后路。
待攻占涼山后,朝廷大軍再挾大勝之威,抽身往攻錦普,必然可將這股部隊趕下海,徹底將郝氏覆滅。
鄭柞立即采納了鄭廷用的計謀,集結六千余大軍,直奔涼山而去。
然而,大軍在過北江,進入山間谷道后,先是在右隴遭到郝氏小股部隊的阻擊,耗時五六日,方才打通道路,繼續前行。待攻至支棱時,再次遇到郝氏阻擊。對方憑借險峻的地勢,數門火炮,死死地將我黎朝大軍阻在狹窄的山谷之中。
大軍連攻十余日,死傷八百余,竟然毫無寸進。昔日,這些險峻的山勢關隘,成為我安南阻擋北方大國攻入腹地的天然防線。卻不料,如今這郝氏占據了這段咽喉要津,竟然也迫得我黎朝大軍無法向北,反而還要時時刻刻擔心對方襲擾我紅河地區的精華地帶。
領兵主將在頓兵支棱半月后,不得不向后方求援,希望能派出更多的軍隊,同時還要求攜帶攻城重炮前來支援。
鄭柞對此非常惱怒,不是說郝氏于錦普集結大量軍隊,使得涼山必然空虛嗎?為何對方還能阻朝廷大軍近月,甚至還不得不逼著朝廷增派援軍,攜帶火炮前往。從北江至涼山一線,皆為險峻山嶺,道路難行,別說攜帶火炮極為困難,就是輜重糧草,也是難行于路。要不然,我鄭氏擁兵十萬,何至于這么多年來始終難以將盤踞涼山的郝氏徹底剪除。
如今勢成騎虎,鄭柞猶豫良久,最終咬牙又增派了三千余軍隊,攜帶數門火炮,支援涼山前線。
可誰知,得到增援的大軍仍舊無法打通前往涼山的道路,反而再次損兵千余,費盡周折才運至前線的幾門火炮,在與對方互射的過程中,一門被完全炸毀,其余幾門遭到損壞,眼見是不堪使用了。
鄭柞得報后,反復權衡,遂將軍隊悉數撤回,轉頭再攻錦普,期望于先將這處沿海城鎮收復,殲滅或者逐退那波占據此處的郝氏部隊。
可萬萬沒想到,經過前番兩三個月的折騰和耽誤,攻占錦普的郝氏軍隊竟然依靠征發大量當地百姓,已經將此處打造成一座堅固的堡壘,還順勢攻上了附近云屯島,將島上的幾個村鎮農莊擄掠一空。
鄭氏大軍毫不意外地在錦普城下又吃了癟,面對郝氏據守的堅城,圍攻十余日而不克,損失兵力近千人,士氣為之一泄。
鄭軍無奈之下,只能退兵,暫駐于橫蒲(今越南下龍市),打算對錦普實施長期封鎖,試圖使其無法獲得補給而自潰散去。
卻不曾想,郝氏的軍隊利用錦普靠海的的地利優勢,使用船只從大明的欽州府和瓊州府,采買生活物資,使得鄭軍的封鎖失去了應有的效果。而且,郝氏還與南邊的齊國人做起了生意,不斷有商船來往此地,這就更使得鄭軍在封鎖錦普時,更加縮手縮腳。
至此,鄭氏才反應過來,合著,郝氏是勾搭上了齊國,才敢悍然攻占錦普這座沿海據點,以便可以獲取他們急需的各種軍械物資。
一提到齊國,鄭氏便是滿肚子苦水。他們不僅摻合到南北統一戰爭進程當中,還到處給他們阮鄭兩家處處埋釘子。
在南方,他們扶持弱小的占城和日益衰落的柬埔寨,以此對抗不斷向南擴張的阮氏。
在北方,不僅在十余年前南北之爭的關鍵時刻,攻破了他們鄭氏的東京升龍府,還封鎖和限制鄭氏的對外貿易。如今,齊國又暗中支持盤踞諒山地區的郝氏,掣肘于他們的后路。
如此行徑,分明是不允許他們安南北南雙方的統一,并持續對他們進行打壓和削弱。這樣一來,齊國便可以操控整個中南半島地區的局勢。
在這種情勢下,安南唯有獲得強大的外部助力,方能對抗齊國,并解決這些盤踞在安南境內的割據勢力。因此,鄭柞便借著大明太子大婚的由頭,派出這支使團前往南京,期望取得宗主國的支持。
“行事唯艱,道長且阻呀!”想到西定王的重托,再考慮到齊國和大明之間特殊的關系,安南正使阮偍心中便不由倍感焦灼。
1668年2月21日,南京,秦王府。
孫征灝脫下皮裘,接過侍女遞過來的一杯暖茶,輕輕地喝了一口,然后雙手捂著暖暖的茶杯,使冰涼的雙手感受到陣陣暖意。
“夫人呢?”又喝了一口熱茶,孫征灝轉頭問道。
“夫人帶著小少爺在書房。”旁邊的侍女低頭答道。
“呵……”孫征灝聞言,不由笑了,“夫人這是準備讓襁褓中的嬰孩從小就感受書香文化嗎?”
“……”侍女低頭不語。
孫征灝放下茶杯,起身朝書房走去。
當孫征灝來到書房時,便看到一位慵懶而又秀美的女子,坐在胡床上,一邊翻看著一摞厚厚的報紙,一邊不時地瞄兩眼躺在旁邊的嬰兒。
“天氣這么冷,怎么還開著窗戶?”孫征灝進到屋里,語氣不滿地說道:“小心寒風將孩子給凍著了,這是哪個當值的下人,這般大意?”
“窗戶是我開的。”那個女子抬頭看了一眼孫征灝,隨即又低頭看著手里的報紙,“屋里燒著炭,若是屋里都關著門窗,會煤氣中毒的。”
孫征灝關窗的手立時停住了,苦笑兩聲,轉身走到那女子身邊。
“既然想翻看你們齊國送來的報紙,為何不將孩子交給奶媽帶?”
“這是我的孩子,為何要交給別人帶?”那個女子側頭看了看仍在酣睡的嬰兒,臉上露出濃濃的愛意,“這個時候的嬰兒,正是需要母親的時候。若是總交給外人帶,以后難免會跟我們變的生疏。……你這是出去喝酒了?”
“哦,約了幾個讀書人,談了一點事。”
“你們大明的讀書人呀,就喜歡耍點嘴皮子功夫,不思為國為民做些實事。就如亭林先生(顧炎武)所言,天下讀書人,多為寄生無用之輩。”
“子依,你這話可是將我大明所有的讀書人都得罪了。”孫征灝搖了搖頭。
“那又如何?”齊子依無所謂地說道,然后坐直了身體,扭動了幾下酸痛的脖頸,“大明的讀書人,好虛言,輕實務,雖然都有一肚子儒家學問,但可曾對大明發展強大有所加持,對地方百姓民生改善可有裨益?要知道,推動一個國家和社會發展進步的,恰恰是他們所鄙夷和唾棄的奇技淫巧之類的百工之業。我覺得,你們大明隨便一個鐵匠,恐怕都比那些儒生要有用的多。”
“……”孫征灝聽了,頓時有些無語,“你們齊國人,為何說話做事,總是這么直白,毫無遮掩。你可知道,因為你們齊國的移民問題,朝廷上下對此早已輿情洶洶。曾有人聲言,要徹底斷絕與你們齊國的任何聯系,封禁沿海。”
“你不覺得,正是我們齊國持續從大明移民,才使得你們大明官員士紳對底層百姓的盤剝要收斂不少,以至于間接改善了他們的生存狀況嗎?”
“……但你們齊國這是在不斷從我們大明抽血呀!”
“所以,我們齊國使團抵達南京半月有余,你父王便故意將他們晾在驛館,就是想在移民事務上,準備對我齊國發難?”
“……你們齊國使團一路南來,先后在瓊州、潮州、夷洲(數年前,臺灣更名為夷洲)和舟山等地停駐。此舉,使得父王對你們齊國非常不滿。”與這位齊國公主成婚也有兩年時間了,但孫征灝對她的這種跳躍性思維,隨時轉換話題,還是有些不太適應。
“哦。”齊子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父王懷疑我們齊國與這些地方勢力有所勾連,圖謀你們大明?”
“圖謀我們大明,那倒不至于。”孫征灝想了想,說道:“父王認為你們齊國接觸這些曾經的割據勢力,多半是以此想拿捏我們,以便可以繼續影響或者控制大明。”
“我覺得,你們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齊子依搖搖頭,不以為然地說道:“若是想控制和影響大明,還有比暗中支持北方清虜這種更有效的方法嗎?……以我父王心胸,是樂見于你們大明統一北方的。”
“為什么?”
“因為,你們大明即使驅逐了北方的清虜,你們所面對的敵人,仍有很多。而且,這些敵人的實力,全都不弱于清虜。”
“……”看著這位頗多見識的齊國公主,孫征灝不由愣住了,“除了清虜,我們還要面對什么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