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4年3月12日,日本,江戶。
從1633到1639年,日本征夷大將軍德川家光先后五次發布禁止對外交通和貿易的法令,開啟了日本長達兩百年的鎖國時期,這些禁令不只禁絕西班牙和葡萄牙人進入日本,也同時禁止日本人任意出海。
當然日本與外國的貿易關系并非完全中止,但僅允許與特定對象進行,包括與荷蘭人在長崎出島進行貿易,而明人在長崎亦有貿易來往。此外對馬藩與朝鮮、薩摩藩與琉球國以及松前藩與蝦夷亦有貿易往來。
及至萬治元年,齊國通過薩摩戰爭,隨后也獲得了與日本直接貿易的權利,但范圍與荷蘭、大明一樣,被限制在長崎。
但就商業活動而言,德川幕府一開始并未對明人、齊人設下太多的限制。不過,隨著貿易往來的增多和人員出入的頻繁,在寬文十年,德川幕府在長崎市內興建了兩座大約八千坪的專屬聚居區,專供上述兩國商人和家屬居住。因為兩國皆屬華夏文明,故而均稱之為“唐人屋敷”。
“唐人屋敷”四面用墻圍起,為了順應華人的風俗,其中還設置了天后宮,媽祖廟、觀音堂和土地公廟等宗教設施。
幕府之所以這么做,除了有效地管理明國和齊國商人外,也是要防止天主教信仰通過別的渠道,滲入日本民間。幕府通過各種渠道獲悉,天主教傳教士在大明境內也是動作頻頻,結交士人,傳播教義,發展信徒;齊國雖然對天主教的傳播施以一定的管制和約束,但并未徹底禁絕。因此,幕府禁止一般民眾與兩國在日商人進行接觸,只有極少數具有特殊身份的人能夠例外。
同明國和齊國商人一樣在長崎活動的,還有來自歐洲的荷蘭人。在西、葡兩國商人和傳教士被趕出日本后,荷蘭人便取代了他們,成為德川幕府合作的對象。之所以被選中,主要原因是他們對于傳教的興趣不大,一心只想從事貿易,因而獲得德川幕府的信任。
即便如此,日本對這群金發碧眼、長相迥異的外國人,仍然心存懷疑。由于擔心荷蘭人生事,早在1641年,幕府下了一道命令,要求他們從原來的貿易港平戶,全數移居到長崎外海的那座人工島嶼出島。
在出島上,除了通往大海的水門外,只有一個連接日本本土的出口。而且,幕府規定荷蘭人必須待在里頭,不能任意離開。此外,除了官員、翻譯和妓女等少數人外,普通日本人皆不能任意進入出島。
不過,荷蘭人有個可以定期離開出島的機會。按照幕府規定,荷蘭人除了在長崎從事貿易外,還必須定期造訪江戶,為幕府提供海外情報。用后世的說法,荷蘭人等于扮演了幕府的世界各地特派記者角色。
借著這個渠道,“鎖國”轉態下的幕府能夠實時掌握外面世界的動向,特別是來自南洋和歐洲的消息。
原幕府老中阿部忠秋跪坐在軟塌上,微閉著雙眼,似睡非睡的模樣,半響沒有任何反應,使得荷蘭東印度公司駐日本高級經理格勒內·沃德盯著他看了半天,一度懷疑這個已經年過七十的日本老頭是否在聽自己的講述,不由狐疑地看向一側的翻譯。
“……非常感謝沃德先生給我們帶來的有關歐洲的消息。”阿部忠秋睜開了眼睛,微笑著向沃德點點頭,“我希望你們荷蘭最終可以戰勝法國,維護自己國家的獨立和完整。對于你們與我們日本展開的貿易往來,我們會一如既往地給予你們專屬權利。如此,你們可不必太過擔心。……對了,你們于南洋地區經營日久,想必對齊國是比較了解吧。可否與我說說這個國家的一些情形?”
“齊國?……你想了解齊國哪方面的事務?”沃德聽到這個問題,頗為意外地看著阿部忠秋。
目前,在整個日本的對外貿易活動中,若是論市場份額的話,占據絕對優勢地位的國家當屬明國,齊國次之,荷蘭最少。當然,這些數據是官方的統計,還未算上齊國主導的琉球、薩摩、長州和云州等幾個方向的走私貿易。加上這些非正常貿易途徑,齊國對日貿易額,很有可能會稍稍超過明國的貿易總量。
按理說,對于這么一個重要的貿易伙伴,身為幕府大將軍此前最為重要的輔臣,阿部忠秋不可能一點都不了解。因而,沃德對他的問話,感到幾分意外。
“說說齊國的軍事力量吧。”阿部忠秋笑著說道:“這個國家若是與他國發生戰爭,大概可以動員多少軍隊?”
“呃……”沃德想了想,端起矮幾上的茶杯,一口喝下,然后舔了舔嘴唇,“齊國擁有遠東地區數量最多、戰力最強的海上力量。據我們東印度公司估算,齊國海軍的人數規模在兩萬四千人上下,最少裝備了七十到八十艘專業戰艦,嗯,也有可能會達到一百艘。其中配備四十門以上火炮的戰艦大概有四十艘左右,配備76門以上火炮的戰艦就有十艘。另外,他們國內還有數百艘具有一定戰斗力的武裝商船。若是戰爭規模擴大,我相信,以齊國的動員機制,這些武裝商船會以最快的速度被征用為作戰船只。”
“也就是說,齊國一旦與他國發生戰爭,他們可以出動數百艘大中型武裝船只?”阿部忠秋有些動容。
“理論上是這樣的。”沃德笑著說道:“但我認為,在整個遠東地區,甚至在廣闊的印度洋和西太平洋地區,齊國僅憑借他們海軍的戰力,就足以擊敗任何國家和地方勢力發起的海上挑戰。是的,齊國有這個自信,也有這個能力。”
“……”阿部忠秋半響不語,臉上的神情變得有些凝重,“那……,那他們的陸軍呢?”
“哦,相較于齊國的海軍,他們的陸軍規模就顯得有些袖珍了。齊國的陸軍人數不會超過一萬,可能在七八千左右。”沃德說道:“但他們的陸軍訓練有素,戰斗力非常高。據說,他們的火槍兵每年都會進行最少三十發彈丸以上的實彈射擊訓練。要知道,在我們歐洲,許多國家的士兵每年實彈射擊訓練標準根本沒有這么高。嗯,能超過十發鉛彈,就已經算是超高標準訓練了。”
歐洲的火槍實彈射擊訓練標準,別說在17世紀比較低,就是到了19世紀初,軍事技術大為進步的時代,也沒有多大提高幅度。1805年前后,沙俄士兵普遍領到的鉛彈是按照每人每年消耗3發子彈的標準發放,只有需要精確射擊的獵兵每年才能拿到6發鉛彈。
拿破侖橫掃歐洲后,沙俄才一咬牙在1808年重新制定射擊標準,規定“近衛團和常規團,按照前兩列士兵每人每年消耗5發鉛彈,第三列士兵每人每年消耗8發鉛彈”的標準進行實彈訓練。
而拿破侖軍團的訓練標準也強不到哪里去,法軍平時每年也只進行6發實彈射擊訓練。普魯士人更小氣,一個團一年的實彈射擊鉛彈數量是4125發。拿破侖戰爭時期的歐洲陸軍,通常會在戰前臨時抱佛腳進行突擊訓練,把子彈訓練量加大到數十發。
至于此時的日本軍隊,火器當然也有,但不論是從數量上,還是從技術質量上,都遠遠落后于這個時代,甚至還不如太閣時期。
要不然,發生在十六前的齊薩戰爭,也不至于讓幕府大為震動。一個西南強藩,在齊國面前,竟然表現得如此不堪一擊,從對方登陸鹿兒島,到迫使薩摩藩投降,前后歷時不到半個月,而且戰損也是微乎其微。
齊國強大的炮艦,犀利的火器,一邊倒的戰局,都讓旁觀戰事的幕府暗暗心驚。以至于,后來齊國再來江戶交涉通商事宜時,幕府很快轉變態度,非常干脆的同意了,并給予他們和明人、荷蘭人同等的貿易條件。
當然,對于火器所表現出來的威力,幕府也只是稍稍“心驚”而已,倒不至于因此怕了齊國。因為,在他們看來,火器對戰彷若弓箭,臨陣不過三失。若是武士勇悍,付出些許傷亡,只要沖至近前,那最后還是要靠刀劍來解決彼此間的勝負。
說來可笑,幕府之所以會有這種認識,主要是日本已經承平多年,距離最近的戰爭還是七十多年前發生的文祿慶長之役,再加上鎖國日久,對于火器的應用,國內已經沒有多少人熟悉了。
“哦,齊國僅有不到一萬人的陸軍。”當阿部忠秋聽到沃德的話語后,表情稍稍有些放松。齊國之強,所憑不過是海上巨艦大炮而已。
如此,我日本倒也無須擔心在本土之上遭到齊國的威脅。
阿部忠秋早在寬文六年便從老中退任,已不再視事,逐漸澹出幕府權力中心。但去年十月,他聞知,齊國鴻臚寺少卿率團訪問日本,在覲見征夷大將軍德川家綱時,提出要日本在現有的長崎港之外,再增加若干通商口岸,以便更好地促進日齊兩國之間貿易。
對此,德川家綱直接予以當面拒絕,并表示“鎖國令”乃是幕府對外政策的主要指導原則,不容任何更改。另外,將軍大人還對齊國暗中操縱的琉球、薩摩、長州和蝦夷等幾個方向的走私貿易,予以嚴厲申斥,要求齊國必須立即停止這種未經幕府允許的貿易行為。
據說,在會商過程中,雙方的態度都表現得非常激烈,氛圍也是充滿了濃濃的火藥味。為了維護將軍的尊嚴和幕府的威信,德川家綱一度向齊國人發出威脅,聲言會對上述“非正規貿易行為”進行嚴厲的打擊,屆時,那些被幕府擒獲的“非法貿易商人”,會被視同海盜,將被處以極刑。
幕府對齊國貿易的限制和走私行為的痛恨,蓋因雙方持續擴大的不對等貿易活動中,已使得日本白銀外流速度驟然加快,遠超二十多年前。
大量白銀的輸出給幕府鑄造銀幣造成了嚴重的困難,而幕府鑄幣的困難對于國內的市場和經濟秩序有著極為重要的影響。
曾幾何時,日本還是一個世界上最大的產銀國之一,石見、秋田、左渡等礦山出產的白銀數量巨大。粗略估計,在16世紀至17世紀,日本所產白銀就占了世界產量的20,可以說,當時的日本人是坐在“金山銀山”上的國家。
有了錢,自然是買買買。而在那個時期,日本對中國商品的依賴性也很大,“大抵日本所需皆產自中國,如室必布席,杭之長安織也;婦女須脂粉,扇、漆諸工須金銀箔,悉武林造也。他如饒之磁器,湖之絲綿,漳之紗絹,松之棉布,尤為彼國所重”。
據保守估計,從1600年到1647年間,從日本輸出的白銀在7000萬兩到一億兩之間,其中絕大部分是流向大明。
然而好景不長,到了17世紀50年代,日本國內銀礦逐漸枯竭,白銀存量也隨之急劇減少,以至于影響到幕府對日本的統治和管理,這一點是統治者所不能接受的。
因此,從17世紀中葉開始,幕府除了繼續加大“鎖國令”的執行外,還開始采取嚴格措施控制白銀的外流,寬文十一年,幕府頒布了市法商法,并于次年正式施行。
去年一月,幕府又規定了每年輸入日本的外國商品的價值,即“中國商船4000貫目,齊國3000貫目,荷蘭商船2000貫目,共計9000貫目白銀。”
既然日本規定了進口總額,那么各國輸入日本市場的商品數量自然要受到嚴格的限制。那些游離于幕府控制下的各種走私貿易,便成為德川幕府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對齊國于外貿方面采取必要的強硬措施,也就成了德川家綱不得不做出的合理選擇。
作為昔日輔政老中,阿部忠秋對齊國是有一定了解的。他非常擔心,因為在貿易方面的爭端,會激起這個海上強國的強烈反應,甚至很有可能會引起一場戰爭。
因而,在荷蘭東印度公司例行拜訪幕府,通報歐洲及世界其他地區的消息時,他特意將格勒內·沃德召到府上,詢問有關齊國軍事實力方面的情報。
“你們日本會跟齊國發生戰爭嗎?”
就算是再政治白癡,沃德也明白對方這般打聽齊國軍事實力所隱含的意義。因而,在臨走之前,他忍不住問出了自己的疑問。
“……”,阿部忠秋搖了搖頭,“我們和齊國之間是否會發生戰爭,一切將取決于齊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