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積雪正在被清理,德陽殿的早朝依舊如故。
滿朝公卿跪坐著參拜天子。
——“拜見陛下,陛下千秋無期!”
似乎,龍椅上的劉宏精神大好,面色紅色,宛若是經歷了什么喜事一般。
他點點頭,對公卿道:“開始吧!”
當即…
太傅袁隗張口道:“陛下,按照尚書臺草擬,陛下發布的詔書,‘騄驥廄丞’的官銜已經設立,從今往后各郡、國官養的良馬將由朝廷統一征調!”
這是貫穿今年朝會的一樁大事。
按照大漢的官制,皇帝的“輿馬”和“馬政”該由九卿之一的太仆掌管,不過…劉宏別出心裁的提出設立了“騄驥廄丞”這一官職,目的是要將各郡國的良馬都收入朝廷。
當然…
后世,許多鍵盤史學家會將“騄驥廄丞”的設立歸結為,靈帝一己私欲,喜歡動物,喜歡馬,收天下之馬,自己賞玩!
可事實上…絕非如此!
這幾年天災人禍不斷,流民失所,單單今年(光和元年)就爆發了“烏滸蠻反漢”、“梁龍反叛”兩次暴動。
致使交趾淪陷、南海梁龍自立,整整一年這戰亂都未平息。
而兩次叛亂有著相同的特點,那便是這些暴亂均是出現在災害頻生之地,也就是賑災不利、流民怨聲最為沸騰的地方。
可偏偏,朝廷“賑災”的成效依舊不大,流民四起、怨聲載道的趨勢愈演愈烈。
特別是水災之下,黃河沿岸的災民!
這已經成為了帝國最大的隱患。
解決不了賑災,那么,朝廷只能退而求其次,設立“騄驥廄丞”,將整個大漢的良馬收入朝廷,至少…這樣可以保證,在災民叛亂時,他們無法組建起騎兵。
這就大大減輕了朝廷平叛的難度與壓力!
當然,這是不得以而為之的方法!
“很好!”
劉宏點了點頭,他站起身來,朗聲道:“許多官員不懂,為何朝廷要將各郡國的良馬收繳!斷了他們各郡國販馬的買賣!”
“朕今日便告訴諸卿,告訴各郡縣官員,朝廷收攬官馬,是不得以而為之。若是他們賑災得力,朕何須如此?”
劉宏的語氣冷冽,整個德陽殿的氣氛也陡然變冷!
就在滿朝公卿彼此互視,心照不宣之時。
哪曾想,天子劉宏的語氣一下子變得和緩了許多。
“不過,也無妨!朕已經找到了一條賑災的良方!”
“從即日起,國庫不再發放賑災款,改發賑災糧,所有糧食由掌管國庫的曹大司農一道采買!按照十糠一谷分發給黃河沿岸受災的諸郡縣。”
“朕意以決,尚書臺即刻草擬詔書,司農府全力操辦!”
此言一出,曹嵩當即踏出一步…
“臣遵旨!”
可其余公卿…特別是以太傅袁隗與司空袁逢為首的一干士大夫團體!
當他們聽到“十糠一谷”這四個字時,盡是嘩然一片。
糠?
陛下的意思是…賑濟災民?不再以五谷為主,改用糠?難以下咽的糠?
這…
這…
滿朝公卿彼此互視,眼眸中驚愕不已!
當然…
其中也不乏士大夫想要勸諫。
若用糠,會不會激怒災民,引起更大的民災!
可看到天子劉宏那果決、堅毅的眼神,袁隗與袁逢彼此互視,旋即連忙朝身后的一干士大夫使著眼色。
今兒個這德陽殿上,陛下的意思不可是與他們商量,這看似不合理的“十糠一谷”…已成定局!
朝會散去…
一干公卿忙圍住袁隗、袁逢。
他們兩個只是擺擺手,一言不發,匆匆的上了馬車。
而直到這馬車上,兩人才張口交談。
“大哥?陛下此舉…”袁逢率先張口。
可他沒有把話講完…
說起來,因為在兩次“黨錮之禍”中,袁家竭盡全力庇護黨人的緣故,如今…整個袁家已經是士大夫集團絕對的領袖。
而朝廷賑災的過程中,挪用一些‘五谷’,壯大士大夫集團的實力,本身也有袁家授意,這無可厚非!
可…
今日朝會一過,這“五谷”改為了“糠”;
“十谷”改為了“十糠一谷”;
要知道,“糠”…士大夫是不可能將“糠”塞入自己的糧庫!
可偏偏…陛下還沒有把事做絕,還特地留下這一“谷”!
此舉…意味深長啊!
“唉…”
袁隗擺了擺手,感嘆一聲。“看來,陛下背后有高人指點!”
…
…
洛陽城,蔡府。
蔡邕的書法體現出一種真正書法家的廣博,墻上懸著大幅名家手跡,書架上堆滿了竹簡,地上放著一塊殘破的石碑。
蔡邕正蹲在地上,挽著袖子親自擦拭著石碑表面。
左邊坐著一老叟,胡子一大把,卻看起來精神抖擻,除了橋玄還能有誰?
他正對著桌上蔡邕親筆的拓文如癡如醉的以手指在空中運筆揣摩。
蔡邕時不時的望向他一眼,終于忍不住,站起來放下袖子。
“橋子來我這書齋一個時辰了,總不是真的要鉆研書法吧?”
橋玄卻還在空中運筆。
“你獨創的這‘草篆’,筆畫似鳥頭燕尾,又似鳥頭鳳尾,橫豎筆畫絲絲露白,飛筆斷白,燥潤相宜,似枯筆做成,怪不得世人稱此為‘飛白書’!”
“橋子過贊了,這飛白書,還是…陛下興建鴻都門學,我尊奉陛下旨意,寫作圣皇篇三卷呈送于鴻都門!”
蔡邕大抵解釋了起來。“那一天,正好是鴻都門修繕,大紅的宮門關著,只有一個匠人用笤帚蘸著石灰水刷宮墻。由于答帚太大,石灰水又很濃,所以刷完的墻一道黑一道白的,看上去很不舒服!”
“于是我便突發奇想,回家準備了一些竹子,劈成細細的條狀,仿照答帚的式樣,綁在一起,做成了一支扁形的竹筆。然后飽蘸濃墨,運筆時速度又較快,經過幾次練習,終于創造出這種點畫中有一絲露白的書體——‘飛白書’。也就是你橋子繆贊為‘草篆’,實不敢當!”
聽到這兒…
“哈哈哈…”橋玄笑起聲來。“蔡子窺一匠人答帚,別具匠心,就創出了此飛白書!此故事必定傳揚后世,為后人歌頌!”
講到這兒,橋玄話鋒一轉。
“不過,我可聽說,今日朝堂商討賑災一事時,陛下竟下達了‘十糠一谷’的政令!從此黃河水患之地,不再發以賑災款,改發為大量的‘糠’!依蔡子見?陛下此舉…開歷史之先河,是不是與你創飛白書的故事意趣相同?”
這…
身為戴罪之人,驟然聽到朝堂之事,蔡邕一怔。
可細細的品味,他似乎能參悟陛下此舉的用意!
——十糠一谷!
這是要篩選真正的災民哪!
可…
陛下怎么就能想到這一層呢?
“橋子是另有所指吧?”蔡邕連忙道。
“玉林觀!”橋玄脫口。
唔…蔡邕一愣,他微微搖頭,“陛下難道去玉林觀了?可…那玉林觀的柳觀主并沒有歸來呀?”
“哈哈…”
聽到這兒,橋玄在笑,一邊笑一邊提醒道。
“陛下是否去玉林觀,我不知曉,可有門生帶給我一條秘聞,陛下近來派西園軍著重調查了一個人。”
“誰?”蔡邕連忙問道。
“潁川荀氏一族,前司空荀爽之侄兒,前濟南相荀緄之子——荀彧荀文若!”橋玄不假思索的回道。
蔡邕眼珠子一定。“荀氏‘八龍’,‘三若’中的荀彧荀文‘若’?他不是那個與宦官唐衡定下娃娃親的荀家公子么?”
“正是!”橋玄的回答很肯定。
這下,蔡邕不懂了。“陛下怎么會調查他呢?”
“哈哈…”橋玄第三次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解釋道:“蔡子還不知吧?近三個月來,這荀文若一直待在玉林觀!”
轟…
此言一出,蔡邕的眼眸徒然睜大,頃刻間,他便將朝堂上的“十糠一谷”與“玉林觀”聯系在了一起。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荀氏一門八龍!
——天子亦是真龍!
——這玉林觀,竟成了“召龍引鳳”之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