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西郊,玉林觀。
柳羽與荀彧跪坐在一張桌案兩側,兩人面前擺放著一封詔書,這是一封經尚書臺草擬,加蓋天子印綬的詔書。
詔書的內容是冊封荀彧為河東郡“督郵掾”。
正常而言,“督郵掾”是郡守屬吏,掌管監察地方縣城,是地方太守自己征召的官吏,俸祿也由地方發放。
可偏偏,如今的河東郡,并沒有派遣太守。
也就是說,荀彧這一位天子敕封的督郵,并不受制于任何人。
說起“督郵”這個職業,《三國演義》中就有一位,因索要賄賂未得,于是聯合鄉里誣陷劉備,卻被張飛給綁起來,用鞭子猛抽一頓。
至此,“張翼德怒鞭督郵”流傳至今,而“督郵”也成了貪贓枉法的代名詞。
事實上,這位督郵也是夠冤枉的。
史實中,真實的情況是,因為黃巾軍被平定后,天子大肆獎勵有功之人,封以官銜,一時間造成了財政的巨大困難。
于是,靈帝就下令“裁官”,沒辦法開源,那索性就節流。
劉備就很幸運的出現在了“裁官的名單”中,之后就是“督郵”來到安喜縣按章辦事,裁撤劉備的縣長之職,劉備去求見,想要稍微賄賂一番,結果被督郵避而不見。
劉備的“小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直接把督郵給綁在樹上,舉起鞭子就抽了督郵一頓。
還是張飛覺得大哥做的有點過分了,連忙相勸,這才饒過了督郵一命。
之后的罷官離去,那是好聽一點的說法。
又有幾人知曉,罷不罷官,劉備都要被裁。
督郵按章辦事,不曾有一絲一毫的違法之舉。
反倒是劉備為保官職行賄就算了,還一怒之下打了督郵。
甚至…
經過一番藝術加工,劉備倒成了英雄形象,害這位正人君子的督郵被黑了幾百年。
由此可見,漢末“督郵”這個職業,算是個極其危險的職業了。
“文若,一旦成為這‘督郵’,那可算是真正踏上了刀山。”
柳羽感慨。
荀彧笑道:“唯獨可惜的是,并沒有替賢弟討得一官半職。”
“這個無妨。”柳羽一點也不意外。“我的目的,本就是引起天子的注意,是否躋身官場并不重要。”
“賢弟昔日判斷的不錯,昔日與我會面,來玉林觀的,根本就不是陳國國主劉寵,而是當今陛下,陛下從很早起,就開始關注你了。”
“這樣最好。”柳羽淺笑。“這樣我們會很安全,我們的一舉一動,也會有人報送給陛下,天子看不到司隸以外,那咱們就為他畫龍點睛。”
“可…為什么賢弟是要我請這河東郡的‘督郵’呢?”荀彧再度補上一問。“只是因為解良縣那邊出現胡虜么?”
“不。”柳羽擺手。“是為了幾個人,文若現在并不認識,不過,我篤定,相識之后你們一定會成為摯友。”
“又是賢弟看重的人?包括,門外那個黑漢子么?”荀彧饒有興致的把眼眸瞟向門外。
此時的張飛無聊之下,在畫畫。
“荀彧見過他了?”
“一面之緣,他說他是涿郡張飛,向我討要紙筆,說是心情煩躁,要畫畫,倒是個有趣的人。”荀彧感慨道。
柳羽微微一笑。
“河東那邊還有個紅臉呢,他更有趣,一張面孔幾個月表情都不會變,只不過,現在他的處境很危險,四月初七就要當街問斬!”
“四月初七,還有十幾天,倒是還來得及。”荀彧感慨一聲。
他見柳羽的心情一下子狠了下來,索性話鋒一轉。
“何時出發?”
“明早我與張飛先行一步。”柳羽早已做好了安排。“你等印綬下來,再行出發不遲,這便是我沒有官銜的好處,文若在明,我在暗,咱們相機行事。”
“好!”
荀彧舉起一碗茶。
柳羽也舉起一碗,這像是男人間特殊的表達決心的方式。
以茶代酒,一飲而盡。
荀彧本要起身告辭,可心頭還有一樁事兒,若是搞不清楚,怕是睡不踏實了。
“賢弟。”
“文若是想問今早的擂臺么?”
“我知道,那南匈奴的王子是聽命于賢弟的,可愚兄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南匈奴為何會聽命于賢弟?為何會以賢弟馬首是瞻?”
這個…
柳羽微微頓了一下,還是向荀彧坦白。
“文若,其實胡人遠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強大,他們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用武力或許能驅逐他們、戰勝他們一時,但若想要永遠的控制他們,制裁他們,在武力的基礎上,還需要用一些其它的方法與手段!”
“這一次也只是我的一次嘗試,證明‘經濟制裁’、‘商業制裁’這條路是完全能走通的。具體的方法嘛,并不怎么光彩。”
“對付胡虜,無需光彩!”荀彧語氣凝重。
“其實簡單點說,就是因為一種藥,名喚五石散的一種成癮性的藥物,此前,我便授意甄家以這等藥物換取南匈奴的馬匹,因為成癮性,南匈奴地的各部首領都離不開這五石散,呼廚泉單于也要通過五石散的分發控制各部落的首領,加強其統治。”、
柳羽細細的解釋道:“這種前提下,我只要略微降低‘五石散’的價格,別說是讓南匈奴陪我演一場戲,就是讓他們出兵攻打鮮卑,他們也不會猶豫!這便是‘癮’,當然,這只是我提及經濟制裁中極其微末的一環。”
“文若,你有沒有想過,為何大漢對匈奴百年征伐,可這些異族生生不息,源源不絕呢?這是因為…武力從來不能根本的解決問題,或許這一朝,我們能通過武力讓他們臣服,可下一朝呢?下下一朝呢?真正能讓他們畏懼的是另一種制裁…經濟制裁!這才是能讓他們徹底畏懼,徹底臣服的東西。”
聽到這兒。
荀彧做出了一個十分驚訝的表情,不過很快,他像是能理解柳羽的話。
經濟制裁!
盡管還沒有太聽明白,可他相信,憑著柳羽的算計,南匈奴定然會吃大虧。
窗外,暗夜如磐,燈下,劉宏一次又一次的看過手中的信箋。
這是羽兒借荀彧之手交給他的一封信。
也是羽兒昔日里幫助曹操治理頓丘的所有方法,他一邊看,一邊輕輕點頭,似隔著一封信箋與羽兒隔空交流。
信箋中清清楚楚的寫明了,昔日頓丘縣的矛盾,主要來自于貧富階層。
這些是集中在對田產的丈量和爭奪上,富人仗勢欺壓百姓,窮人眼睜睜的看著失去薄田,傾家蕩產。
或者富人將難以耕種的土地租賃給貧民,等到貧民將那塊兒地伺候成良田,富人就借口抬高租稅,用以勒索窮人。
很多窮人為了活下去,只能賣身成為富人們的奴隸。
如果窮人生病、修繕房屋需要向富人借錢,利息一年翻到三十倍,還不起就只好賣身為奴,欠下的債讓子子孫孫來還,窮人的子子孫孫只能成為富人子子孫孫的廉價勞動力。
再加上,生存艱難,自然環境變化無常,窮人們之間為了爭奪灌溉水源、黃河和濮河岸邊的水草放牧等問題。
常常發生以宗族為單位,或者以里閭為團體的械斗。
而這些,又是地方官大肆斂財的機會。
觸目驚心。
可以說,劉宏看到的這一切,下意識的感覺就是四個字——觸目驚心!
在他看來,頓丘縣原本就是貧瘠,經過曹操的治理,每年能上繳大量的賦稅…
可事實上,這中間隱藏的矛盾之多,問題之廣,早就出乎了劉宏的認知。
也只有在看過羽兒的這封信后,劉宏才會最直觀的感覺到,那所謂的“底層治理”、“知行合一”并不是一紙空談。
羽兒從很早就開始嘗試改變這“底層”的現狀,而頓丘縣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不是不能改變,而是缺乏一個能執行鐵腕的人。
“這就是羽兒選擇去河東解良縣的原因么?”
劉宏口中喃喃。
他再度回想起,荀彧提及的,按照羽兒的說法,大漢的問題不是出在朝廷,而是出在地方,人言“強干弱枝”,大漢的主干沒有問題,可他作為天子對各郡縣的統治力量太薄弱了。
這才是造成,地方失序、失范、失衡的關鍵。
柳羽之所以會與荀彧提到這個。
是因為穿越前,也會出現那么幾個“失序、失范、失衡”的地方,一些不可思議的行為會在這些地方上演。
若然沒有媒體曝光,還不知道問題會擠壓到何種程度?
至于大漢,別說是曝光了,天子劉宏壓根就看不見這些,他能聽到的,都是經過世家大族一遍遍過濾后的信息,這些問題會更嚴重十倍、一百倍。
“知行合一,底層治理。”
“知行合一,底層治理。”
劉宏口中不斷喃喃吟出這八個字,他的心頭浮想聯翩。
是否可以這樣理解?頓丘縣曹操治理的成功,是一個點,如果這個點能延伸到河東解良縣?經過羽兒與荀彧的一番整治,將這個“失序、失范、失衡”的地方重新引入正軌。
那么…
其它的各郡縣也可以推廣、效仿,從而達成解決這個底層治理的問題。
剛剛想到這兒。
“陛下…”
因為太過投入,劉宏都沒有意識到蹇碩已經步入了此間書房。
劉宏放下信箋,整個人顯得有些疲倦,但還是揮手道:“奏事。”
蹇碩如實稟報:“陛下讓臣查的事,已經查清楚了,河東解良縣除了出現胡虜劫掠之外,還有一事。”
“何事?”
“此前皇長子派師姐張玉蘭去中山無極縣送信,便是在這河東郡,被胡虜埋伏,周遭護衛盡數隕亡。”
聽到這兒,劉宏抬起眼來,沉吟了片刻,方才感嘆一聲。
“原來如此。”
“陛下,此事蹊蹺。”蹇碩繼續道:“胡人南下劫掠往往是在秋季,為寒冬儲備糧食,如今正直春季,是胡馬發情的季節,也是胡虜糧食最短缺的時候,按理說這個季節胡人絕不會冒險南下劫掠,此事有蹊蹺。”
“哈哈…”劉宏大笑。“當然有蹊蹺了,若是沒有蹊蹺,羽兒怎么會去呢?看來,朕是真的瞎了,司隸之外,還不知道被這群世家豪門搞成了什么樣子。”
說到最后時,劉宏已經有些憤怒。
“陛下…此行兇險。”蹇碩提醒道。
“沿途派西園軍暗中護送。”劉宏語氣冷然。
可這話脫口,劉宏還是覺得不放心。
“王越何在?”
“在…在西園當值。”
“傳!”
不多時,王越雙手捧著天子賜下的“中興劍”,邁步進入此間,拱手道。“末將未有寸功,不該領此中興寶劍,還望陛下收回寶劍。”
儼然,王越以為此番見圣,陛下是為了討回“中興劍”。
“朕贈出去的寶劍,何有收回的道理?”劉宏眼眸凝起。“蹇校尉。”
“臣在。”
“讓尚書臺草擬,封王越為虎賁將軍,領千石俸祿,為其在京都安置住宅,將其家小一并接來。”
劉宏這話脫口,蹇碩一愣。
從一個西園校尉一下子提拔為虎賁將軍,這是二百石俸祿跨越到一千石俸祿,這小子走大運了!
“喏,喏…”遲疑了一下,蹇碩還是領命。
“陛下…這…”王越有些受寵若驚。
劉宏卻是不慌不忙繼續道:“王將軍,朕今日封你為虎賁將軍,你家兒老小、你所有族人都會因為你而抬起頭來,但,朕也要交給你一個重要的任務。”
“臣萬死不辭。”
“玉林觀主柳羽即將往河東解良,你武藝高強,就由你沿途暗中護衛,若然柳羽有個閃失,朕要你腦袋。”
王越頓了一下。
倒不是他不愿意保護柳羽,而是覺得…
這事兒太詭異了。
陛下竟會為了保護一個道人而重重的封賞他,這是不是預示著什么?
見王越還在遐想,蹇碩連忙提醒。
“王將軍,還不謝恩。”
王越這才回過神來,“謝陛下,臣誓死保衛柳羽周全。”
此言一出,劉宏拍了拍王越的肩膀。
——“朕不要你死,朕要你們都活著。”
洛陽城郊,袁家莊園。
夜深人靜,幾許燭火點亮了整個莊園,院落中擺著一個個箱籠,袁逢正在接待遠來的顏良,顏良態度謙恭,將一封禮單遞給了袁逢。
“袁伯父,此為家父準備的禮箱,還望袁伯父笑納。”
袁逢與顏良對視了一眼,一捋胡須,感慨道:“今年還沒到時候吧?”
誠如袁逢所言。
許多氏族為了抓緊袁家這座大山,每年都會送來孝敬,可往往孝敬會在下半年送上,這上半年就送的,顏家倒是獨一份。
“還是趁早送來,這樣袁伯父放心,家父也放心。”顏良一改往昔的傲慢,在袁逢面前,始終保持著謙恭。
“老夫可聽說,近來你們又偽裝那胡騎劫掠商賈了?”袁逢看似無意,實則有心的隨口這么一問。
“這…”
顏良還想解釋。
袁逢面色一冷。
“我跟你父親說過多少次,偽裝胡虜劫掠商賈,這種事情少做,一不小心就會引起上面的注意,要壓下去頗費功夫,你父親卻還是一意孤行,唉…讓老夫說你什么好?”
“袁伯父…”顏良面露苦澀。“河東解良那邊的百姓都被榨干了,沒有油水可榨了,若是不動動商賈,那…”
講到最后,顏良的余光瞟向院落中的一個個箱子。
意思再明白不過,不劫掠商賈,這些哪來呀?
袁逢搖了搖頭。
外人看起來,他們袁家四世三公,光鮮亮麗,可事實上他們更缺錢。
“千萬小心一些。”
勸了一句,袁逢就打算進屋。
顏良連忙補充道。“袁伯父,倒是遇到一件小事兒。”
袁逢腳步一頓,他想到了,否則…顏家也不會這么早的送來孝敬。
“什么麻煩?”
“是…是此前的‘胡虜’本打算劫下一名女子,怎奈有幾個多管閑事之徒,將這女子救了,我們查到其中一人,將他給…”
不等顏良把話講完。
“唉…”袁逢無奈嘆息。“又做這等事兒!”
“袁伯父,我們也沒辦法呀。”顏良繼續解釋道。“可除了查到的這一人外,還有個黑臉的,他往司隸來了…”
“黑臉?”袁逢一怔,他想到了,今日下午巷子里,玉林觀主柳羽身邊的那個黑臉大漢。
不會這么巧吧?
面頰上露出一絲驚嚇,可很快,袁逢又恢復了神色。
“咳咳…”
他輕咳一聲,“這件事兒我會留意。”
“多謝袁伯父,侄兒告辭。”
顏良拱手行禮,旋即,快步走出了袁府。
就在這時,屋內的袁隗緩緩走出。
袁逢抬眼望向袁隗。“方才那顏良的話,次陽(袁隗)可聽到了。”
袁隗頷首,“這可不是個好消息!”
他眼眸一冷,“方才尚書臺還傳來消息,陛下敕封荀彧為河東督郵掾,監察河東諸縣,恰恰又碰到這件事兒,這可不是個巧合。”
“你的意思是?顏良口中那黑臉大漢找到了柳羽?”袁逢一下子變得警惕了起來。“次陽,你說那柳羽是不是沖咱們來的?”
“不像!”袁隗擺手。“他哪里知道,咱們袁家與顏家的關系,只不過…不可不防。”
“我這就去告訴顏良。”袁逢慌忙道:“讓他跟他爹在河東郡收斂一些,還有秦家、還有那文丑,特別是那假扮的胡騎。”
“還不夠。”袁隗語氣冰冷。“讓他想辦法堵住當地人的嘴!”
“當地人不是傻子?他們做的這些惡事,當地百姓心知肚明,只是沒有揭發罷了,而這種事兒要么不揭發,一旦揭發,根本就不可能捂住!”
袁逢重重的呼出口氣,突覺責任重大。
他剛想邁步去追顏良,袁隗再度喊住他,意味深長的說道:“兄長,如若真的到萬不得已,那該舍則舍!”
“依我之見,未必會到那一步!”袁逢轉過身,“區區一個督郵、一個道人而已,難不成,就憑他們,還能把河東郡的天給捅翻了不成?”
留下這么一句話…
伴隨著“踏踏”的腳步聲,袁逢消失在了此間院落。
唯獨剩下袁隗與一地的箱籠。
“唉!”
他嘆出一口長氣,一邊看著這箱籠中的金銀,一邊感慨道。
“一切都是為了解除黨錮!”
是啊…
袁家需要錢,需要錢去扶持起一個看似兇猛,可實際上羸弱不堪的“龐然大物”,他要借著這“龐然大物”,去反逼朝廷解除黨錮!
這些…
這些哪一項能離開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