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邁入立夏的那天中午,本來應該是去買根冰棍在樹蔭下享受的美好午后,但因為幾天前的那場會議布置下來的任務,因此不得不去畫室。文堇早早地就等在那兒了,看她一臉生人勿進的表情和火藥桶般的氣場,顧淵懷疑她壓根就沒有吃飯。
人不吃飯就會被饑餓持續刺激神經,就跟熟睡的人被迫起床時一樣,很容易生氣。
本來兩人的關系就已經夠緊張的了,這家伙還要自己給它火上澆油,必須得小心翼翼才是……
“你怎么動作這么慢?別告訴你是去吃飯了,我們的時間很寶貴,哪有工夫消磨在那些口腹之欲上。”
文堇伸了伸胳膊,緩解被擠壓的肌肉的酸痛,長久地保持一個姿勢讓她本就多災多難的頸椎有些不堪重負,昨天熬夜熬了一個晚上,今天從上午十點的自習課一直到現在的十二點,中間一刻都沒有休息過,而眼前這個滿口謊言的家伙還遲到了,更可惡的是來的時候竟然兩手空空,連杯水都沒有帶。
“我……”
一上來就被狠狠地嗆了一句,顧淵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連吃飯都不允許,怪不得就連齊羽都說這個家伙是個不好相處的人。
“那個……”
“都在這里了,三到十班,一共八張,至于文科的,我還沒畫好。”
顧淵還沒問,文堇就把一疊畫稿舉到了他面前。
“這么快?!”
一個晚上的時間,就畫出了八張,這可比袁瀟希望的進度快到不知哪里去了。
“快什么呀,這都是草圖,后面還要修改、上色、排版印刷,萬里長征剛剛過去第一步,可我們的時間已經過去七分之一了。”
文堇啪地把筆往桌上一拍,站起身來活動已經有些僵直的脖子,顧淵在一旁看著她,一時之間也不敢說什么。也不知道陳歌在搞什么飛機,竟然突然布置下來一個整理圖書館的任務,于是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全部被拉到了圖書館里去給那些圖書編號,不然如果其他人跟來的話,至少能夠緩解一下壓力。
“怎么就你一個人啊?”
“他們……還有別的任務。”
“哈?時間這么緊迫,怎么還有別的任務啊?”
“額……誰知道呢……不過,也就是今天而已,明天開始應該或許大概會有其他人來幫忙……吧?”
“幫忙就算啦,像你這樣對繪畫設計作圖全都一竅不通的人,就算想幫忙也是有心無力,而且很有可能會越幫越忙,反正我也習慣一個人工作了,你就看著那些草圖,好好想一想該配什么樣的文案吧。”
“一個人工作?”
顧淵的視線在文堇和那八張畫稿之間來回移動了幾次。
“這些……都是你一個人在一個晚上畫出來的?!”
“嗯……還有今天上午的兩個小時。”
“那也很夸張了啊,你是超人嗎?”
說到這里,顧淵的腳下不經意地踩到了不知道是誰丟在這里的廢紙,因為心思一時之間全部集中在那些畫稿上,身體壓根沒來得及反應,等回過神來努力想要站穩的時候,屁股已經挨上了桌椅,帶著不銹鋼的凳腳狠狠地摩擦了一下大理石瓷磚的地面,發出了足以驚動隔壁辦公室老師的刺耳噪音。
“至于這么驚訝嗎?喂,吹捧我可是沒辦法讓你在我心里加分的,我勸你別白費力氣。”
“不是……根據齊羽那家伙所說,就算是草圖……憑借那些虛無縹緲一點實際意義沒有的要求,要設計出來,也最起碼要花兩三個小時,這里有八張……可昨天的會議到現在都還沒有二十四個小時……”
“兩三個小時?嗯……對一般人來說,是得花上那么久,但我,不需要。”
“不需要?”
“是的,不——需——要——”文堇雙手抱著脖子走到窗邊,背對著顧淵,“剛才不是說了嗎?我習慣一個人工作,既然是一個人,很多時候就不得不應付超量的任務,沒有特別的高效率,怎么可能堅持得下來?”
“可是……這樣會很累吧?”
“累?”文堇側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瞳孔里閃過一絲訝異,似乎是沒想到他會這么說,“也許吧,不過都習慣了。從學畫畫開始,我一直都是這樣的。”
“一直都是……一個人?”
“是啊,一直都是一個人。有什么問題嗎?”文堇似乎已經活動完了,她走到顧淵跟前,用刀子一樣的眼神近距離凝視著他,“你是想嘲諷我性格孤僻不合群?不好意思,我就是這樣的人,不喜歡不習慣的話,就慢走不送!”
“……”
顧淵下意識地退開了半步,遠離了這個瞪著雙眼幾乎就要貼上來的女生。一提到“一個人”這個字眼,文堇的危險程度就直線上升,某個看不見的表盤瞬間就到了要爆炸的程度。
說起來,高一的時候顧淵也和美術社的人打過交道,那個時候的社長是一個看起來很好說話的學長,戴一副圓眼鏡,從聲音到目光再到長相都十分和善,已經很久沒有在學校里見到他了。他記得那個時候,雖然美術社不是一個很熱門的社團,但也是有不少成員在的。
但現在,除了站在自己眼前的這個女孩和她那蓋著獨特星空色遮光布的畫板以外,卻是一個人都沒有。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結合文堇現在這樣一點就爆的表現來看,該不會是……
“你在想什么?”
“沒……沒什么……”
十有八九就是了,自從她當上新任社長之后,很多人因為受不了她的脾氣,就此退社了吧……
“哼。”
文堇沒有回答,而是輕哼了一聲,徑直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倒也沒有馬上拿起畫筆,而是托著腮望著畫板出神。
顧淵的目光落回畫室,這間散亂地擺著不銹鋼桌椅和各種裝滿獎杯和石膏人像的壁柜,約有五十平方米的房間,雖然不算很大,但從那六塊擠在角落里的木質立式畫板來看,平時應該還是有不少人的。
也就是說,并沒有全員退社,六加一,一共七個,正好是三個年級所有美術特長生的人數。
那為什么會沒有人來幫忙?
“我只是覺得有點奇怪,美術社的其他人呢?他們不來幫忙嗎?”
“其他人?他們很忙的。”
很忙?
“是集訓嗎?”
“嗯。”
顧淵皺了皺眉,他想起來了,之前凌瀟瀟請他們幫忙打掃畫室的時候,陳穎說過,全校的美術生都出去集訓了,但如果是那樣的話……文堇又為什么會在這里?
“那你……為什么沒去?”
“誰說我沒去?我去了……只不過……結束得比較早而已……你不要問了,我們只是工作關系,除了工作以外的事,我都不想提。”
“結束得比較早?”
這次沒有再得到回答。
不經意間問出口的問題,理所當然地也沒得到她正兒八經的答復。
如她所說——畢竟是與“工作”沒有關系的事,不理睬也情有可原。
也罷也罷,既然已經拿到了八個班級的草圖,就先把精力集中在工作上吧。能一個人搞定最好,其他人那邊估計現在也忙得夠嗆。
從食堂回來的路上,顧淵經過文學社時看了一眼,圖書館的門口停了一輛卡車,子秋和陳歌正一捆捆地往下搬書,大概是幾個成功人士校友捐贈了一批新的圖書,這些圖書要全部登記編號分類完成之后才能入庫,而且上架也是個不小的工程,一天兩天估計是完不成。
卿思這時候大概還在醫院做檢查吧,希望她沒什么大礙……
這種時候更應該承擔起責任來,如果到頭來只有自己什么事都沒有做成……
算了……不能去想喪氣的事,要是觸發墨菲定律就糟糕了。
“我的集訓,是被終止的。”
“嗯?”
沉浸在文字編織里,顧淵第一時間甚至沒有找到是誰在說話,沉默了將近二十分鐘,文堇突然主動開口說話,讓他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被終止?”
“嗯……不是!是我主動退出的,你不要胡說。”
“……”
顧淵眨了眨眼,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不是你自己先說是“被終止”的嗎?怎么反倒怪起我胡說來了?不過,她既然起了這個話頭,就順著繼續問下去吧。
“為什么要主動退出呢?”
“因為我和那幾個老師合不來,死板……固執……整天嘴巴里談論的都是分數,說什么,每一分的差距,下面都是無數的失敗者;每一分的差距,都是許多人無法忘懷的遺憾……同樣的話每天聽,同樣的畫每天畫……一點意思都沒有……”
文堇嘟囔著,手里的鉛筆飛快地旋轉,她的手指靈活得很,一轉一搖之間就像是在也演皮影戲。
顧淵不禁笑了笑,果然全天下的老師都是那套話術,一涉及分數就是什么“提高一分,干掉千人”,雖然這句話是建立在真實的數據之上的,但聽多了確實會膩會麻木。
“你笑什么?”
“我只是想到有個人,她的想法和你一模一樣。”
“誰?”
“齊羽。”
“齊羽?”
“嗯,她以前也學了很久的畫畫,后來,因為和你差不多的原因,就放棄了。”
聽到這里,顧淵看到,眼前這位一直以來都像是吃了槍藥一樣的女生,忽然間露出了一種很難形容的表情,有點開心,又好像有點難過,五官略微向中心擠了擠,但離滿是皺紋的麻瓜模樣差得很遠。
“這樣啊……真是幸運啊……”
“幸運?”
然而文堇就像是沒有聽見一樣,故意沒有回答,而是拋出了一個新的問題。
“你能邀請她過來嗎?”
“誒?”
“如果你能把她邀請過來,我們倆之間的恩怨,就一筆勾銷。”
“啊?”
“就這么說定了,明天見。”
說完,文堇把那塊星空遮光布蓋在畫板上,頭也不回地直接走出了畫室。
留下顧淵一個人在原地喃喃自語:
“騙人的吧……竟然有……
“……這種好事?”
“對不起了齊羽,用你的自由,換我的解脫。這么劃算的買賣,我可不能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