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菀蝶秀口微張,雪雕龐大的獸軀羽毛抖動。
“哦?”百城霜語氣平淡,可逼身的寒意分明加重了幾分,“為什么?是本將軍嘴上空許的前程不能令你放心么?”
“不敢懷疑將軍!”葉子啟咬牙道:“只因為屬下并非軍戶出身,今日能夠進入寒葉城中,全賴廉將軍在雪龍坡上興起武舉征兵,又得薛義將軍看重,當千人之眾,賜兵王大氅。屬下雖本領微末,然亦知忠義,不忍棄將軍。”
百城霜默然半晌,又看向顧峰:“那你呢?”
“屬下同樣,望將軍見諒。”
百城霜嘆了口氣,她很欣賞顧峰能站在自己面前,又完全不為自己氣勢所動的定力,這在一些老兵身上都不常見,但她也早聽說過,顧峰必與他的兄弟同進同退,知道事情不可轉圜。
“既然這樣,那你們都退下吧,今日話語,就當我沒說過,以后盡心給廉將軍效力。”百城霜道。
“是!”聽到百城霜沒有多言勸阻,葉子啟大松了一口氣,趕緊撤步離去,顧峰緊隨其后。
“等等。”百城霜卻又突然出聲:“顧峰,我有話單獨問你。”
“是。”顧峰答應一聲,自己留在屋中,葉子啟頓時面上擔憂,可也不敢多留,獨自下樓而去。
顧峰乃抱拳問道:“敢問將軍,還有何事?”
百城霜略作思索,才開口道:“本將軍不像是元極前輩那樣,有雙能觀魂的眼睛,所以看人時會出錯。依我看來,你的兄弟并不像是意志堅強的人,可是竟然就這么一口回絕了本將軍的提議,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顧峰應道:“我兄弟是表里如一的人,原因正如他剛才所說,他雖然年紀尚小,卻也屬忠義之輩。更因為將軍您寬宏大量,我們兄弟才敢如此冒失,顧峰這里再次向將軍賠罪。”
顧峰說著,再跪下去行一重禮。百城霜跟著眉睫一垂,卻竟不為所動:“你最好別用這種官話應付我,也許本將軍沒有你們想得那么‘寬宏大量’。”
顧峰聞言一驚,抬頭望去,所幸未見這位女將軍發怒。百城霜道:“不必緊張,本將軍只是有些好奇,你這個不同姓的兄弟,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將軍是要屬下說他的經歷還是品性呢?”
“不妨仔細說說。”
顧峰聽了,沉默半晌,才斟酌說道:
“我與葉子啟自幼同學武藝,但他并非出身武學之家。他的家族在鎮上看管著書屋,所以他從來很愛看書,頭腦聰明,只是不擅長體力活。
鎮上人常說他是‘小夫子’、‘心思呆直’之類的,似乎哪里少了根筋。他自己也經常會因為這些說法犯愁。
雖然于我來說,覺得他這樣就好了,但葉子啟很想改變他在別人眼中的印象,為此,他會在和別人聊天的時候特意加重語氣,試圖給人營造出粗魯的印象,還隨同我學武。
可結果,他都沒有把事做好,最后說話還是回到平常的腔調,練了武也不敢傷人。因為他本性善良、優柔寡斷的緣故,我一直覺得他想要改變,還要費下很大的力氣才行。
可是一個月前,馬賊把我們的鎮子屠了。于葉子啟來說,那些他很在乎著他們想法的那些人,那些——把他培養出這種善良溫馴性格的人們,一下子都不見了。
他一直很在乎那些人,拼命地向他們表現著,期待著他們的回應,現在他們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那些拙劣的演技。
他好像突然完全變了,可我不確定他是不是還在繼續地表演著,向著亡靈,向著我,或者是向著他自己——因為從那以后,我已經看不透他了。將軍,這么說,可能讓您滿意么?”
顧峰以平緩的語調娓娓道來,說到一半,他就已經不確定自己說這些,是為了做報告,還是想要對自己整理這些話,總歸他劍心一氣,既然開了口,就要把話說完。
而百城霜始終默默聽著,不知怎么,從這些平淡的事跡里,她竟聽出了心驚的感覺。仿佛潛藏在這些溫和的話語表像背后,有一只妖怪露出了獠牙。
“嗯,沒事了,你退下吧。”百城霜淡淡道。
顧峰很聰明地向她表露了這樣一件事——他非常關切自己的兄弟,絕不會拋下他獨自過來向自己投誠。
等顧峰退下,屋里只剩下兩名女子,唐菀蝶立刻憤憤道:“這兩個小子,真是不識抬舉,師姐你回軍營以后好好教訓他們。”
“哦?”百城霜瞟了她一眼:“剛才那個姓葉的兵卒,出言拒絕我的時候,我怎么覺得師妹你比他還緊張?”
“師,師姐?”唐菀蝶聞言,面色登時慌了:“你在說什么?”
百城霜卻兀自低聲嘆道:“罷了,也省去和薛義打一架。”
“師,師姐?”
“沒什么。”百城霜道:“你早晨來說的事,我已經差人去辦了,捕快們拿了畫像,正全城搜捕昨天闖入你家的霍姓賊子。”
唐菀蝶趕忙行禮道:“多謝師姐。”
事情既了,唐菀蝶又陪百城霜用膳聊天,之后,因百城霜又有軍務,唐菀蝶鄭重告別,獨自往家中返回。
冬日里的城池,就像百城霜那一顆冰涼的眼睛,寂寞又潔凈。
唐菀蝶漫步在秋風湖畔、一棵棵光禿的柳樹底下,雖然已經離開了畫樓,但唐菀蝶這時只覺得,無論走到哪里,師姐的目光仿佛都還在注視著自己,從清冷的湖面,從白熾的太陽,從突然偷身經過的風,那個目光都在穿過自己的心靈,對自己說:
“我怎么覺得師妹你比他還緊張?”
唐菀蝶慢慢地走到樹下,一手倚靠上湖畔的枯柳,一手捂住自己惶惶地跳動個不停的胸口,突然在心里大聲向自己喊道:
“天哪!自己不會是在擔心那個小子吧!”
“不,不可能!”這個想法一出現,唐菀蝶馬上就大聲把它否定掉。
自己會為他拒絕霜將軍,可能會受到懲罰而擔心?會對他有意?
這是多么愚蠢!多么荒唐!多么不可能的事!
自己可是寒山修士!元一門弟子!唐家二小姐!怎么可能會在乎那么一個土包子!
對,這是不可能的!就算他長得……有那么點好看,可他性格那么壞,還敢把本姑娘給包在“粽子”里!昨天還差點讓本姑娘割血給他立咒!雖然最后,他放了本姑娘一馬……呸呸呸,那個可惡的家伙一定是有別的心思,怎么能想他的好話。
反復從人情事理上推理過,完全否定了這種可能性以后,唐菀蝶緊張的心情才終于松緩了些。
“那就……是因為什么呢?”唐菀蝶喃喃自語著,回憶起她與葉子啟這個人的緣分始終。
最早,她只是在洞波亭里遠遠眺望到湖畔上他的臉孔。然后,就是師叔囑咐她趁著住在城里的日子,和他們兩個少年打打關系,方便以后引薦入門,師姐也叮囑她探探這兩個人的詳細。
按理說,自己這時候就該立刻行動了。可是,剛從天寒地凍的寒山上結束了苦修生活,回到溫暖的家里來,唐菀蝶怎么肯馬上去辦正事呢?當然是在家舒舒服服地休息了兩天。
結果,就在昨天晚上,這兩個人,噗登一聲,掉進她的浴室里來了。
其實,那個時候,她是很心虛的。因為修道的緣故,唐菀蝶非常相信天命緣分,一眼看到那兩人以后,她立刻想到,自己與他們緣分的種子早已種下了,可因為自己一直沒去找他們,所以老天爺就安排他們來找自己了,至于為什么時間點偏偏是在自己洗浴的時候,大概也是老天對于她的憊懶的小小懲罰手段吧。
所以她昨晚沒有朝他們發怒,還答應給他們錢,想要以此入手開始辦理正事。沒成想,這兩少年其實不是來“借財”的,而是來“索命”的,這樣,就引發了后來的變故。
等等!
唐菀蝶想到這里,微微一怔。
這樣想來,豈不就是說——
自己和這個可惡的葉子啟非常有緣分?
想到此處,唐菀蝶又氣得滿面羞紅。粉拳砸在枯樹上,心道:“怎么又繞回來了?那個土包子有什么好的?簡直性格可惡!雖然……也挺有趣的。而且還有很認真的一面,雖然總是作勢要欺負人,卻又一點不敢真的隨便和自己有什么身體接觸,師叔也說他本性極善,大概以后是會對妻子很溫柔,又專情的那類人……
呸,想他的好干什么!要論本事,對,師叔都說他武學天賦一般般!配不上本小姐!唉,不對,他是個術士,不能光拿武學天賦來算……也不知道他的法術才能怎么樣,啊,要是用法術交次手就好了……如果是用自己主修的‘春生’境,長期溫養體魄的話,不管什么底子,最后都不會太差吧……”
唐菀蝶越想心里越亂,只覺得路旁的行人,甚至一石一木,都在把自己嘲笑。
最后,她恨恨地決定徹底不再想這件事了,趕快回家睡一個美美的覺,不用醒過來的那種最好。
邁開步子時,唐菀蝶又遠遠地回望了一眼湖水西岸的畫樓。
不過啊,她想,有件事她是可以確定的。
對于少年拒絕進入三衛這件事,她的確沒有對師姐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
她還記得,當少年抬起頭來,口中說出“不能從命”的那一瞬,在她的腦海,一個想法突然清晰地浮現了出來——
“原來,世上真的有可以被一只大鳥就嚇走的人,也是有一位將軍也嚇不倒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