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琊軍把雎國侯一行護送到寒葉城郊,查探周圍無礙,便告辭離去。
國主百城炅因感身體乏累,命令就地扎營。
天黑得早,幽藍的天光透過林間樹杈,鋪滿在荒草落落的土面上。風冷得殺人,吹來腐木厚重的氣味。軍營里處處升起火堆,葉子啟和顧峰在軍營外圍值守。
“嘿,著了。”
什長老俞一聲喊,火苗在他釘靴底下蹭的竄起來,
“走,走,有火了。”
士兵們馬上招呼著圍攏過來。倒不是他們想要玩忽職守,只是這里地近寒葉,平時就有人來巡邏,基本不會出意外。
人堆外,還有條軍犬孤零零地望向黑暗里,豎著它兩條警覺的耳朵——在晚上,這比人更有用。
“葉兄弟,顧兄弟,”老俞擺弄著柴火:“給我們講講二衛的事兒唄。”
“最近也沒有好講的,哪個衛所都一樣,過年喝酒、吃肉,射箭比準頭,賽馬比誰快。”葉子啟說道。虧得這里都是三衛的人,和二衛關系不錯,他和顧峰才能一塊兒坐這兒取暖聊天。
“你們說天水大捷的消息傳回來沒有?要是進了寒葉城,咱們得被當成英雄迎著吧?”一個年輕士兵臉色憧憬地說道。
一聽這話,圍著火堆的一窩子人都笑起來了,老俞猛搖這年輕人的肩膀,笑道:“小六子,你老實說,是不是城里相好了哪家姑娘,盼著人家來迎你啊?”
小六子立刻羞得低下頭,死活不肯答話。一窩老家伙笑得更歡了,葉子啟也跟著取笑。可他心里,卻冷不丁地閃過一條碧綠色的影子。
寒葉城里,是不是也有人在等著他回去呢?
“老俞,你看灰毛是不是有點怪?”一名老兵忽然收斂神色,指向了那條軍犬。“灰毛”是軍犬的名字。
“咋啦,想母狗啦?”老俞笑嚷著回頭,見到灰毛朝著朦朦夜霧,四腿蹬得筆直,像是應敵。
“灰毛!”老俞吼一聲,軍犬原地蹦了兩下,跟著喘叫起來。
“犯什么邪乎?”一伙人疑心起來。
葉子啟和顧峰率先站起身,挺劍向前。跟著夜霧里響起“噠噠、噠噠、噠噠、噠噠”的奇怪響聲,有些像馬蹄,可馬蹄聲不會節奏這么整齊,一起一落,聲響的間隔完全一樣。兵士們紛紛沉下臉,舉起槍、弩準備。
一條影子霍然呈現在夜霧中,卻真是一輛馬車破霧而出!
“停下來!”老俞大吼一聲,而馬車照沖不誤。葉子啟和顧峰同時抽身而上,一人一劍砍向馬匹兩條前腿。
“咚!”“咚!”兩聲,劍馬相交,一股砸中硬物的反震力道,沿著劍身傳上來,震得葉子啟一霎間手臂生疼,險些把劍脫手。
“見鬼!”葉子啟心知不對,馬步竟未受阻分毫,雄健的獸軀從他身側擦過,葉子啟邊躲邊朝向這匹怪馬瞪去——
月光之下,獸影如刀。
他的血忽然就冷了。
在身形交錯的一瞬,他看清了那匹馬,連同騎在馬上的人,都沒有一點活著的神采,僵硬地如同石頭。
“讓開!這是傀儡!”葉子啟轉頭大吼。
老俞一聽,舉起長槍,徑直向馬車擲去。
馬背上的“騎兵”用身體去護車廂,接著半只“手臂”都被削去。
“都朝車廂去砸!”老俞大吼一聲,所有士兵舉起箭弩、長槍,便要朝后面車廂齊攻而上。
“吱——”
仿佛是聞言畏怯,馬車突然停了。
葉子啟和顧峰趁機追上去,圍在車廂門兩側。這時葉子啟才真正看清了,這輛馬車連人帶馬,竟都是用木頭做成的。
接著,車廂簾布拉開一角,一只手遞出來一張令牌。
老俞壯著膽子走上前去,接過令牌來看,手猛地打了兩個哆嗦。
“棋老……”
此言一出,圍著的兵都嚇一跳。
如果說在雎國里,除了百城侯,還有什么名字最值得敬畏,那么就是這聲“棋老”。
雖然這個名字的主人并不擔當什么高官要職,只是個棋待詔,但每逢重要場合,這位老人一定會默默出現在百城侯身側。
很多傳言說,他才是在幕后真正為百城炅出謀劃策的人,官場上稱他為“布衣太師”。
葉子啟甚至還聽說,當初百城霜向百城炅討要“留國一年”作為贏得武棋的獎賞,就是在這位老人點頭后,百城炅才最后同意。
老俞慌然道:“屬下不知是大人前來,唐突了大人,請大人恕罪!”
沒有人答話。令牌收回車廂里,馬車便開走了,繼續往軍營中心前進。
所有人松了一口氣。
“棋老不會找我們麻煩吧?”小六子憂心忡忡說。
“不會,有霜將軍給咱撐腰呢。說不定還有賞。”旁邊一老兵道:“老俞,你猜今晚上還有沒有人能攔住棋老的車?”
“誰知道。”
“嘿,要是沒有能攔住的,你那百夫長,這回肯定能升上去了。”
“就你話多,好了,都回去好好守著。”
人群乃散開,各自平復著因為一場虛驚而震嚇的心情。
老俞獨自站在一邊,心里合計:
老伙計說得沒錯,依衛長脾氣,真可能因為剛才的事兒給他升一階——也是虧得那兩個二衛的高手在,才沒讓棋老直接沖過去。
可是這事兒說著也奇怪,棋老這人物平時行事神秘,極少露面,更從來沒聽說他離開過城里。這會兒軍隊離寒葉城不到二十里,他卻大半夜的跑出來迎駕王駕,實在是不尋常,莫非——
是寒葉城里出了什么大事了?
夜色漸深,約么又過去半個時辰,又有人聲接近。這回哨兵們早早提拎起精神,倒是老俞一擺手:“別慌,是來換崗的。”
果然,來的是三衛什長老何的隊伍。
兩伙人聚一塊兒,老何便說道:“你們一會兒回營里可長點眼色,衛長在氣頭上呢。”
“怎么回事兒?”
“唉,棋老來啦,也不知是遇著什么急事,從營門口,直直沖到王帳前才下馬,看情形匆忙得很。棋老進王帳沒多久,就把霜將軍也給召進帳里去了。然后啊,就聽著里面吵起來啦,霜將軍聲音還挺大。最后將軍就氣呼呼地走出來啦,具體是什么事兒,誰都不敢問吶。”
大家聽了,都唯唯應諾,馬上就要進城享福了,誰都不想這關頭再惹上事兒。
歸營路上,伴著三兩聲蟲鳴,夜色愈深天愈冷,漸漸又起了霧,前后看不清人,地面上甚至結起了冰。
“這又從哪兒刮來的陰風?”士卒紛紛抱怨。
“不對,這是——”葉子啟心中驚醒,眼前的景象絕對不正常,他對此卻并不陌生。
深霧中,一只冰涼的手掌,挽起了他的后頸。
葉子啟沒有出聲,任由這手掌將自己一把扯上天,然后悄無聲息地被抓著在半空飛掠。
同行的戰友還沒有發現他的離去,就已經被遮擋在霧色里。
飛出百步路,抓住他的手松開了,葉子啟順勢滾落在地上。
接著“咚”一聲,顧峰落在他身側。
“將軍,這是什么意思?”葉子啟沉聲問著,抬頭望去,身前之人白甲映月,果然正是三衛衛長百城霜。
因為有過高天之上并肩作戰的交情,葉子啟剛才沒有喊出聲。可再次領略了這位雎國公主的霸道作風,他還是忍不住又好氣又好笑。一旁顧峰已經握起了拳頭,看樣子也在壓抑著內心的火氣。
畢竟是在雷州會上為他們奮力求情的人吶,不管怎樣,過分些也總是要順著她的。
百城霜孤身騎在馬上,神色如冰。
“廉將軍有危險。”
冰冷的話語,將他們心中的燥火一下子澆滅了。
“咚!”
自從雷州會后,心臟又久違地狠狠抽動了一下。
“這是棋老帶來的消息,”百城霜的聲音鎮定,透著堅決的底氣:“在崇武山清掃余孽的時候,廉洪野將軍突然遭遇了大量蠻族,二衛受到重創,如今正在向北方撤退。”
大量蠻族!
葉子啟驚愕地消化起這個消息。
意思是說,像天水城外那樣的整只的蠻族部落,又在雷州出現了嗎?
經歷過天水之戰的將士們,每個人都在心底擔心著這樣的事情:既然蠻族大軍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雷州出現一次,那么就說明,他們今年已經改變了過去只搶不打的戰略,利用各國的疏忽放任,偷偷運送軍隊潛入雷州土地。
他們在雷州還有多少士兵?是否會出現第二次“天水之圍”?沒有人知道。可如今,他們真的出現了,而且這次蠻族的矛頭對準的是他所在的二衛!
“我想要率領軍隊前去援救二衛,但是父王不準。所以,現在,我要自己去救師父。你們兩個也是二衛的士兵,而且本領獨特,也許對此行有用。這是一條九死一生的路,所以,我只問一次,你們是否愿意隨本將軍同去?”
百城霜說完,便駐馬不動,寒眸直視二人,皎潔面容肅穆清絕。
葉子啟站起在她的面前,一彎曉月掛在夜空,群山默默,寂靜無言,連月亮的光芒都是清冷的。
“屬下……想要請問將軍一件事。”
“你說。”
“雷州會上,將軍為什么要那樣為我們兄弟兩個求情?”
百城霜道:“進入易國前,薛義將軍囑咐我,要特別關照你們兩個人。我不想讓薛義失望。”
“是嗎……”
葉子啟深深吸氣,呼吸愈發急促。
回想那時,可真是好不容易才保全下了性命。
百城霜說得沒錯,如果是現在前往北方與蠻族作戰,就不可能再得到瑯琊的幫助,這樣前去是九死一生。
而且,就算能夠活著回來,這種行為,根本就是違逆君命,把護送國主回城的任務拋在一邊,回來肯定要受到嚴懲,這樣想,就是十死無生了。
與其說是選擇“去”或者“不去”的話,不如說是選擇“生”或“死”更加確切。
山里人說,不珍惜生命的人,比撞死在木樁上的兔子還要愚蠢。
葉子啟向著百城霜,向著天上明月,高高舉起了劍刃。
接著,把劍重重插進地里,整個人隨之跪倒。
但是,忘記了至親仇恨與恩義的人,比尸體還要不如。
“二衛什長葉子啟,愿隨將軍馬后!”
這就是,他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