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木合掀開帳篷的簾子,眺望雪山之上的天空。
落日給藍天鑲上一層金邊,把半邊雪山都鋪上溫熏的暖色。
這是他在乾州從沒能見到過的景色。草原上高山很少,天與地之間像這樣都是鋪天蓋地的白,在他印象里就只有刮起白毛風的時候。
他不由得想起蠻族中最古老的神話:在天地未分的時候,光之母格日樂圖就住在雪山深處的巨石里,孕育著光和熱,她是石神、火神與光之母。
后來,地母神德德瑪在雪山里發現了這塊石頭,為了將格日樂圖從石頭中解放出來,她將巨石帶離了雪域,放在草原上最高的山峰——石祖山的山頂,讓太陽照耀它,讓暖風吹拂它,給她光和熱,幫助她的力量覺醒。
可是,驟然離開雪山的鎮壓,格日樂圖積蓄的光與熱一下子爆發出來,巨石在石祖山上熊熊燃燒。
最后,熱火燒得格日樂圖肢體融化,眼睛變成了日月,頭發變成草地,汗水變成了溪河,而那些孕育出火焰的石頭,在火焰中獲得了生命,變成了最初的人,這就是蠻族的誕生。
有如巖石般堅毅,飽經住烈火的考驗,這就是他們,九州上永遠最強壯善戰的民族。
蘇木合感到有些滑稽:他是烈風部的薩滿,卻是在雷州第一次見到神話中雪山的樣子。
“咳,咳,酒,酒,母神的乳汁喲,拿酒來,蘇木合,給老頭子拿酒來。”躺在床上的老薩滿一邊咳嗽,一邊向他嚷道。
蘇木合感到更加滑稽了,想起那些蠻族最悠久神圣的神話,就是這個老頭子喝醉以后講給他的。
那時他每偷來一壺酒,這個老頭子就給他講一段故事。后來,被偷了酒的漢子們一塊兒怒沖沖地來興師問罪,這個老頭卻很沒擔當地睡著了。
人們就把蘇木合打了一頓。畢竟,他們也不敢真的去揍烈風部的大薩滿。
“老師父,你忘了,咱們棚里的酒都喝完啦。”蘇木合說。
“那就去朝魯棚里要,他那里存的酒最多。”
“老師父,你忘了。”蘇木合神色一黯:“朝魯大哥已經死了。”
“啊——”老薩滿好像突然清醒了幾分:“對了,他死了,老頭子沒去救他,他就死了。”
老人聲音悲婉,蘇木合聽了心中不忍,說:“但是老師父把族長救出來了,朝魯大哥知道老師父去救了族長,也不會怪老師父的。”
“哈,怪,不怪,都一樣,都是死了。不管他,酒,蘇合木,給老頭子拿酒來。”
蘇木合無奈起身:“好,那我去烏力吉叔叔棚里看,要是他不肯給的話,我也……想辦法弄點酒來。”
蘇木合走出帳門,無數的帳篷羅列在雪山南面的山腳下,烈風部的男人們勾肩搭背,在一起吃飯、角斗,霞光灑在他們的背上,照亮了一個個青色的紋身。
那雄鷹的圖案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蘇木合知道,那紋身不僅是部落的象征。紋身,是一個蠻族男人的生命。
受功法的影響,一個蠻族武士武力的強弱,總是會通過背后紋身的顏色來體現。赤龍馬、橙牛、黃熊、綠鱷、青蟒、藍魚、紫蛙,這是草原上流行的說法,用來說明紋身顏色強弱的次序。
族長潘谷拉和他的老師父大薩滿烏合薩是部落里僅有的兩條“赤龍馬”,往下是五勇士朝魯、烏力吉、那欽、巴布、旭日干,五薩滿查干、洛麗琴、哈森、都日郎、伊利扎,并稱“十橙牛”,往下是黃熊、綠鱷……唯獨沒有紫蛙,在烈風部,到了十四歲,還不能修煉到藍魚的話,就會被拋棄掉。
而蘇木合十四歲的時候,還是一條“紫蛙”。
他之所以能活下來,是因為老薩滿說,他是部落里最有天賦的薩滿種子。
他今年十六歲,是部落里十八歲以下唯一的“青蟒”。
走到烏力吉的棚子,蘇木合以老薩滿會在戰場關照為諾,借來了酒,再回到自己的帳篷,老薩滿卻已經呼呼睡著了。
蘇木合無奈,放下酒,自己坐在地上擺弄些法術,打發時間。
他的法寶是一個土黃葫蘆,蘇木合從里面倒出許多土,然后捏出各種形狀,有馬,有橋,有屋子……
蘇木合最喜歡捏屋子,每次跟著部落侵入嵩朝的村落城鎮,他都會特別留心那些建筑的樣式。
他在這些泥土塊里偷偷藏了一個夢,就是有一天,草原上也能蓋起一座像嵩朝大城一樣的城市,比起熱衷于摧毀的同族,他更喜歡建設。
他的小街馬上就要捏好了,可這時候,他的眼前黑了下來。
“猜一猜,我是誰啊?”蒙住他眼睛的人說。
“貴今兄弟,不要戲弄我了。”蘇木合說。
“不對,我是十三。”
“十三?”
貴今放開蘇木合的眼睛,蘇木合急忙轉頭:“你怎么叫十三了?”
貴今笑道:“這是我的嵩朝名字,厲害吧?”然后一下子趴在蘇木合背上,“呼,累死我了。”
蘇木合沒想到這個總是精明得不肯多吃一點苦、多下一點力的人,好看的臉上也會顯出疲憊的樣子,奇怪道:“你不是和神使大人在一起嗎?怎么來到這里了?”
“別提了,哈扎爾那頭豬,在天水讓易國人給打敗了!我和神使也給沖散了,就自己來找你們咯。”
“啊!”蘇木合大吃一驚:“炎流部打敗了?那,他們的人呢?還有活著的嗎?”
“嘿,逃走了也和死了沒區別,以后的草原上,可就沒有炎流部這個名字了。”
“我要去告訴族長。”蘇木合站起來。
“別急,讓我歇一會兒,再去應付你們那個族長。”貴今搶過蘇木合拿給老薩滿的酒,邊喝邊說:
“其實我幾天前就過來了,遇到了你們的斥候,他說你們烈風部現在一心只想著從無數條山洞里,把雎國人的老巢給挖出來。
我就自己去打探雎國人的行蹤,畢竟,你們的族長潘谷拉又不相信神使那一套,要讓他在雷州的土地上庇護我,得拿出點實際的好處才行。
我會說嵩朝話,就去找雪嶺里的村子打探,打探完了,就殺光村子里的人,免得泄露行蹤,蘇木合,你肯定想象不到,看著他們自己養的狗把他們人咬死,是多有趣!
我甚至混進了雎國的軍隊里,馬上就要跟著他們進山里了,可是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一個士兵出來擋住了我。啊,可恨的家伙,有趣的家伙。”
貴今臉上一下子顯露出猙獰兇光:“他說他叫葉子啟,哈哈,他根本不明白告訴一個蠻族人名字代表著什么。
知道嗎?蘇木合,我也是蠻族人。每個蠻族人都是天生的獵人。他告訴了我名字,那就是成為了我的獵物,最后一定會被我殺死。哈哈!”
貴今把拿給老薩滿的酒都喝完了。蘇木合幾番阻止無果,只感到無奈,雖然他比貴今要大一歲,可面對這個人,他總是感到拿他沒有辦法。
“所以呢,你最后找到雎國人的老巢了嗎?”蘇木合問。
“哈!”貴今扔下酒壺,一下子砸爛了蘇木合好不容易堆起來的“小街”,笑道:“和你的這些小玩具告別吧,帶我去見你的族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