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宣二十一年,寒葉城
年末,天上下過一場大雪,雪花下馬刀肆虐,寒葉城門閉鎖,賤夫流落。
賣炭翁手里的東西早就被人們瘋搶一空,后來連柴火都成了緊俏貨。甚至一些登徒浪子在香葉樓里瀟灑的時候,臨了都會偷兩只暖蟲帶走,但因為不懂飼育之法,蟲子很快就在家中悄無聲息地死去,就像人一般。
一座座青磚碧瓦的房頂下,都有凍得瑟瑟縮縮的人,墻面遮掩了彼此的狼狽,隔絕了凍坐孤吟,和夫妻間的爭吵抱怨聲。到最后,也只能寬慰自己幾句,還有邊塞雪嶺下牽馬的征夫,要比自己凍得更厲害些。
然而,也有人在這時候叫開城門,策馬出城。
這一行人中,領頭的是都指揮使廉洪野,旁邊,是前來送行的百城霜。
廉洪野邊走邊問道:“寒山上的人來了,做什么的?”
百城霜道:“元極長老說雷州將有大劫,想要讓我去元一門避難。”
“是么……”廉洪野語氣沉了幾分:“這個提議也不錯,以后,你若想要有你自己的人生,這或許是你唯一的出路。”
“以后的事情,我沒有想過。”百城霜側過面龐,回望城門:
“我只知道,在這座城里經歷的,就是我所有的東西了。寒葉的每一條街道我都走過,秋風湖,燕行街,金云街……就算以后,去了別的地方,我也不會忘記。所以,不能這種時候把它放著不管。”
“寒葉城的處境,不是一年兩年能改變的。”廉洪野道。
“何況,”百城霜又說:“當初,我答應入元一門,只是想要有個自己的身份而已。公主是天生的,軍職是父王給的,作為元一門弟子,是我自己選的。”
廉洪野聞言,眉頭一皺,撇過頭去,百城霜卻冷眼瞪向他:“老師,又打算什么時候收下我這個徒弟呢?”
廉洪野嘆了口氣,為什么這丫頭回回拜師都能拜出一個好像要叛出師門的氣勢……
可是,好像也不值得拖延下去了。
廉洪野向百城霜伸出手,手指指向寒魄槍。
百城霜怔了一怔,把槍遞出去。
廉洪野接過長槍,突然縱馬前奔數十步,再回馬面向百城霜等,手舉長槍,一身凜冽戰意,刺目逼發。
百城霜見狀,隔空催發寒魄靈力,讓它為廉洪野所用。
廉洪野揮動粗壯手臂,長槍掄空而舞。一時間殘雪成冰,遍地生寒。
“這是……絕殺陣?”百城霜看出廉洪野此刻使用的招式,將靈力快速集聚后爆發,極似以前學過的槍招:
絕殺陣。
因為寒域能夠瞬間大范圍鋪展開寒力,絕殺陣又能快速大范圍集聚靈力,這兩招一旦配合起來,大開大合,很多對手會一時腦子反應不過來,自身法力運轉被引帶失調,手足無措。運氣好的時候,可以直接瞬殺同級對手,乃是百城霜的殺手锏。
但是,百城霜又馬上發現了異常之處:“不對,老師用起這招,威力不會這么弱,還沒有馬匹被凍跑。還是要再湊近去看看——”
百城霜這么想著,剛要策動韁繩,卻忽然愣住了。
自己的手,沒辦法動。
就好像這只抓著馬韁的手,不再屬于自己。
百城霜心中一急,靈力奮發,才拽起了手臂,那瞬間仿佛掙脫了一層束縛,而她再回望身后,數十人連人帶馬,都詭異地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這時,廉洪野舞完槍圈,額頭上冒起涔涔汗水。所有人才開始動起來,人馬懼驚。
百城霜忙催馬上前,問道:“老師,剛才這招是怎么回事?”
廉洪野把槍扔了回來,說道:
“寒魄槍一直有傳說,能夠封凍魂魄,這個說法是真的。
施展的奧妙就在于,世人常以為五行靈力只分金、木、水、火、土,實則五行之中,又含有陰陽。寒力屬水,有陰水,有陽水,陽冰身,陰冰魂。如果不是法力控制精微的高人,平時施法都是陰陽混合。
而絕殺陣乃短時間集聚靈力之法,相對容易把靈力提取純粹,方才我演示的這一招,便是在絕殺陣的基礎上,特意只提煉陰水靈力,讓法術越過敵人的身體,直接封凍魂魄。”
百城霜心中震驚萬千,問道:“這一招叫作什么名字?”
廉洪野道:“你以為寒魄槍是以何命名的?”
馬頭向前一轉,廉洪野又說道:“過去,你來問槍招,我都是讓薛義教給你的,只有這一招,是我教的,等你學會的那一天——”
說到這里,廉洪野便不再繼續下去,但百城霜心中明白:等到了那一天,自己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自稱是廉洪野的弟子了!
“好了,就送到這里吧。”廉洪野道別一聲。
“是。”百城霜答應,可是看著廉洪野的背影,心中又生不舍。元極仙翁說雷州將有大劫,她不知道是指什么,可她知道,不論是什么劫數,最后都一定會落在這個男人的肩上。
因為他給雎國頂著天呢。
“老師,如果這里真的有大變發生,我又應該如何去做?”百城霜喊道。
廉洪野似未聽聞,繼續離開,衛兵隊也跟著經過她身側。
等不到答案的百城霜心中略微失望,可就在這時,一句沉著有力的喊聲自前方傳來:
“且存弘毅,以抵寒涼!”(注)
百城霜眼光震動,盯著一隊人的影子,逐漸遠去,而她那時眼中點亮的火焰,久久都沒有消褪。
直到黃泉之下,亦綻放光輝。
“哈——哈……”地冥宮里,百城霜劇烈喘息著,在昏暗的地底藥室,忍耐著從寒魄槍上傳遞來的烈火燒灼之痛,在掙扎中手腳幾次抽筋,發絲繚亂,像是心里面的萬縷悲思,都一根根流淌出來落地生根。
但是,畢竟不是像第一天那樣全無防備,經過兩個晚上,她已經開始適應這種痛覺,撐過最難受的那個節點以后,任苦痛再怎么漫長,她都沒有再失去理智了。
撐過子時,還有余痛難消的丑時、寅時,痛覺終于減輕到不能再影響她的行動了。
百城霜展開擰緊一夜的眉,深深吸氣,呼氣,調理體內錯亂的靈力,睜開眼睛,眼神疲憊,卻像嵌著明月。
她站起身,走到座木柜前,打開一個藥盒,拿起藥丸吞了下去,葉子啟向她介紹過,這味藥叫作破障狂生散。是藥效雖強,但因為副作用太大而被藥老舍棄的丹藥之一。
藥力在她身體中發作,催發靈力運轉不休,百城霜重新挺直胸膛,鐵甲抖擻,仿佛又回到最好的時候。
她走出藥室門口,一低頭就看見葉子啟正倚著門邊睡覺,守了兩個夜晚,他現在睡得很沉。
“還真是對他說了很多話呢。”百城霜暗想。久忍苦痛,和失去寒魄槍的不安,令她精神衰弱,又心情悲觀,所以發泄了一些不該說的心里話。
“不過,是作為遺言的話,就算是說得任性些,也沒什么吧。”
百城霜貼近葉子啟面頰,仔細看這張臉,就是這個人,猜錯了好幾個名字,卻沒有想過,其實——
如果自己真的能出去,還想看到的人,是有的。
“珍重。”
吐息如蘭。
健步如奔。
百城霜繼續向外走,回到主殿,又走進放著武器的屋子,把里面兩個武器架都抬了出來,向南走,一直走到地宮正門、閃爍著最大饕餮紋的咒印前,停了下來。
“哐!”一聲,百城霜把兩個裝滿了刀槍的武器架,一齊扣在地上,相鄰的武器彼此相撞,乒乓作響,像是編鐘齊鳴。
舉頭望向宮門上銀白色澤的饕餮符印,百城霜竟露出笑容,坦然自信。
“萬不得已的時候,可以從這里試試硬闖出去。”
已經沒有把握能撐過下個夜晚了,換言之,這就是最適合戰斗的時候。
可是,雖然當初說的容易,“硬闖”二字做起來,卻不是那么簡單的,尤其是在失去寒魄槍的現在。
好在,她并不只是寒魄槍主,她還是元一門最強的外門弟子。
向著地宮正門上銀光爍爍的猙獰獸臉,她張開雙臂。
“秋殺。”
凜冽二字從百城霜口中吐出,緊接著武器架上所有兵器凌空而起,刀、棍、斧、棒,槍、戟、箭、叉,便如唐菀蝶昔日祭起漫天寒冰,數十件兵刃攜著兇悍靈威一一懸空,齊作嗡鳴,寒夜流光,燦若繁星。
站在繁星下的百城霜,此刻就像一名戰將,屹立在戰陣之前,英姿凜凜,斗志勃發。
猛然間,她雙臂收合,齊指前方,口中大喝一聲:
“去!”
兵刃受令,鋒刃齊朝饕餮紋指去,接著件件破空而出,化作千百擊撞聲,在碩大饕餮符紋上留下裂痕,又片片碎裂,四處崩飛。
碎片在狹窄的空間中反復彈射,在石壁上、銅門上,都劃出道道傷痕。
“噗!”
百城霜突然噴出一口血,身子向前跌了一跌,一輪攻勢也就此告終,所有兵器都化作斷刃殘兵,掉落在地,看那饕餮紋路,雖然斷裂了多處,但光芒依舊明亮刺眼。
百城霜查看掌心血,這一下著實吐血不少,看來藥效副作用來得比自己想的要快,也許是自己把靈力催發太過。
不過,若是不計代價,便沒有“過度”一說。
百城霜再次展開雙臂,靈力從十指散發,化作千百條線,牽動著每一片鐵器碎片,再次騰空而起,將最鋒銳的一角指向饕餮面目。
她心里知道,這一擊之后,自己甚至可能撐不到的大門洞開的瞬間,就會閉上眼目。
不過,等葉子啟醒來的時候,一定會一眼看到門外令人懷念的血海。
這就夠了。
她自學武以來,十年間,以幽冷攝心,以清寒煉骨。
但是,無論修煉到什么程度,無論孤僻獨處了多久,即使結局已如此凄涼,她在心中依然總有放不下的人。
既然如此,那就這么走到最后吧。
都說浮生如夢,以此亙古寒峰,安葬余生,也不枉至死不渝的一場夢。
她是雎國都指揮使,三衛衛長百城霜。
身為將軍的職責,就應該——
百城霜雙臂前揮,片片斷刃刺向宮門。
——為士兵開辟道路!
“破——!!!”
——
注:引自歌曲天下局歌詞,填詞:厄爾余非、水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