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宣二十二年春,雎國王宮
驚蟄的清風吹過,宮苑中,海棠樹上結出點點花苞,紅得羞澀,紅得殷切,紅得滿城呼應,一位歌姬與它婉轉的哀聲,就在這紅色的春城里死去了。
它是餓死的。
這話說出去,外面的宮仆都不信:“那可是棋老親自飼養的鳥兒啊!”
知情的宮女趕緊反駁:“你別不信,就那么邪乎!十多日了,那頭鳥一口飯不吃,一口水不喝,硬是哭了十多天……”
“哭?”
“啊,就是叫,可那叫的啊,就像哭似的,可還有點兒好聽……”
偏僻宮房里,灰袍的老人,對著金絲籠里死去的靈鳥,站過半天時光。
不吃不喝能撐這么久,也算是有修為的靈獸了。
“廉洪野還是心狠啊。”棋老心中感慨。
飛則比翼,死則同亡。無論相隔多遠,一只比翼鳥死去,另一只都可以感知到,停止進食,正常人怎么會想到把這美麗的羈絆,用在軍事傳訊上呢?
那只鳥兒的嘴巴到死也沒有閉上。棋老曾驚異過,這十多天來,自己一直聽著它如同泣血的歌聲,卻始終沒有狠下心來,給它一個痛快。
直到幾天前,他終于知道了原因——自己是發現這只鳥和那個男人太像了,而自己還不想看到他的結果。自古英雄淚難守,卻是常向心中流。那個男人也是這樣哀鳴了十幾年啊。
可說這些也都沒有用了,他想到這些的時候——
觀天已知,將星已落。
“大人,國主下令來,讓大人去正殿中議事。”一旁的傳令官恭謹說。
棋老望著比翼鳥的尸體頷首:“葬了吧。”
“是。”
棋老邁步走向正殿,在這春光明媚的宮中,他一襲灰袍,像塊新衣上抹不去的灰點,骯臟觸目,格格不入。
入殿一看,雎國侯百城炅正坐在王座上,卻未著王袍,而是換了一身鎧甲戰袍,好一個老當益壯,讓原本城府深沉的感覺也被削去幾分。
棋老臉上漠然,沒有表情,他記得百城炅年輕時曾有和入品好手一戰之力,但因為不能容忍自己武學天賦平平,向來不穿戰衣,只以文士衣著示人。
如今年老體衰,反倒頭一回穿上戰甲,只讓他心里頭覺得滑稽。
“一衛五千人,已經整裝待發。”百城炅率先向殿下的老人開口發問:“你還是不走嗎?”
棋老執禮道:“微臣年老,不堪奔波勞頓了,唯愿以衰朽之軀,留守家宅,消耗殘年吧。”
百城炅微微皺眉,說:“你在城里住了這么多年,我原以為你會隨我一輩子。”
棋老聞言垂首,道:“老臣侍奉的人,在二十年前就已經死了。回到這座城里,只是因為老臣無處可去。”
百城炅聞言目露驚色,繼而目光深重起來,下臺階走到棋老身側,說道:“難怪這些年,你沒有來殺我,原來在你心里,早就已經把我殺死了。”
兩人沉默相對,而后百城炅踱步出宮,把棋老自己留在了殿門中。
……
寒葉城門大開,滿城百姓聚集到大道兩側,歡送國主御駕親征,掃蕩蠻族殘敵。
以雎國侯百城炅為首,一衛長百城焱為副,一只五千人的隊伍浩浩蕩蕩出城而去。
棋老站在城墻上,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從他把廉洪野已死的消息報告給百城炅,他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打著清剿殘寇的名義,百城炅南逃了。
偽裝成軍糧輜重的物資自然是國王積蓄多年的金銀財寶,有了這些東西,再加上他是上官家女婿的身份,要投靠瑯琊、保全自身應該不難。
棋老矗立在城頭的瑟風中,像是一面旗。
到底,自己為何不跟著他們一塊兒走呢?
他本就沒有守衛這座城的義務,現在,這座城里,也已經沒有舊人了。
是為了,守住自己在這座城里經歷的那些過去嗎?
不。棋老自我否認。
再怎么璀璨的回憶,都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遺憾早就像踩進地里的泥巴,和那些不堪糅在一起,與自己的靈魂一同腐朽殆盡,如今,還是保住這條爛命更實在些。
那么,就是為了另一件事了。
他留在這里,是因為,那個他一生最崇敬的人,那個曾經救過他性命的人,死了。
與蠻族戰死了。
所以,他要在這里,等著仇人來。
因為,他是尹長棋。
……
雎江邊,百城霜劃著木筏靠岸,岸上的顧峰躍下戰馬,踏水過來,葉子啟也起身迎上。
“顧峰!”
口中聲音嘶啞,眼中濕淚淌落。
顧峰走過來,用力抱起葉子啟,發現葉子啟身體極軟,問道:“你怎么了?站不起來了?”
“受了點傷,不過沒事,過個十來天就好了。”葉子啟使勁沖顧峰眨眨眼,暗示他自己的妖怪身體恢復力強,再重的傷也不用擔心。
顧峰明白他的意思,可需要依靠妖怪的身體素質才能扛下來,可以想見他受傷的時候是多么的危險。重重嘆了口氣,又彈了他的腦門。
顧峰又轉向百城霜:“參見將軍。”
百城霜看到和自己一起北上的人還活著,同樣心中喜悅:“嗯!”
之后,他們就各自說明了分別后的情況,感嘆那個蠻族賊婆果然是有追蹤百城霜的奇特手段,沒有被腳印誤導。不過現在她沒有追來,想必是以為百城霜已經腹死山中,隨蠻軍走了。
如今他們一路向南,都沒有發現蠻族大規模經過的痕跡,說明事態多半是如廉將軍所料,蠻軍已經去東邊的漠云道,對付由孫良率領的成國援軍了。
三人商討,無論烈風部在漠云道是勝是敗,都極可能回撲已經失去了主力軍的雎國寒葉,眼下之計,唯有回寒葉城,把守城力量盡快組織起來。
計議已定,三人便各自上馬,顧峰和葉子啟同乘一匹,向寒葉趕去。
如此奔波數日,三人已過了崇武山,至黃昏時,偶經一山村,村中院墻坍圮,荒無人煙,想是已經被馬賊洗劫過,他們便打算把這里作為過夜處。
保險起見,他們挨個查探房間,防止村里藏著歹人、野獸之類。
葉子啟這時還不能走,可他不甘心自己沒用,看顧峰和百城霜走開了,也逞強站起來,摸進一座土房,剛跨過門檻,便牽動傷勢,失力摔到了地上。
葉子啟忍著不出聲,咬牙爬起身,剛撐起胳膊,順勢往前一抬頭,就看見地面上躺著一大塊白布,不禁瞳孔一縮,只因那大布上,赫然寫著一個大大的“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