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只是黛芙妮。
這讓楊洺心底多少有些不安。
他本以為,伊諾所長會在此刻現身,他此前準備好的一系列說辭,此刻都只能重新整理。
那扇在楊洺看來單薄如紙的合金門慢慢打開,一身蓬松長裙搭配禮帽和圍巾的黛芙妮,對楊洺含笑點頭。
兩名侍女守在門外,黛芙妮獨自入內,那合金門緩慢關閉。
楊洺露出了倦容,將襯衣最上面的兩個紐扣系好,抬頭看向這位美麗的公主殿下。
“沒想到會在這里碰面。”
楊洺搖頭笑著。
黛芙妮優雅的欠身,隨后自顧自地坐去了角落桌邊,輕聲道:“我也沒想到,伊諾叔祖父會特意給我通信,讓我來這里見你。”
“伊諾所長?”
楊洺略微皺眉:“他有什么指示嗎?”
黛芙妮淺笑嫣然:“叔祖父說,他也沒想到,你竟然會用這種方法拒絕謝爾曼家族的好意。”
她在使詐。
楊洺第一反應就是苦笑:“所長應該比誰都清楚,我無比在意這份機會。”
“但你此前表現的十分抗拒,”黛芙妮那雙冰藍色的眼眸宛若會說話一般,透露出少許狡黠,“現在說這些已經沒用了,父親放棄了伱這把利劍,帝國的英雄黯然退場了。”
楊洺問:“殿下這時候過來,就是為了奚落我幾句嗎?”
“當然不是,”黛芙妮道,“叔祖父讓我過來問你幾個問題。”
楊洺點點頭:“問吧。”
“這幾個問題會影響到你的未來,我必須提醒你,你斟酌好再回答。”
黛芙妮每個動作似乎都經過了宮廷禮儀官的培訓,包括她抬手摘下兩邊耳墜。
這兩顆淡藍色的耳墜被她輕輕捏了幾下,閃爍出了微弱的光亮。
“從現在開始,我們兩個的談話都會被這兩個裝置錄音。
“為了防止我們用接下來的談話內容傷害彼此,請選擇一只耳墜在你這保管,以作為我們共同的秘密。
“如果你信不過我,我可以讓他們拿來你的腕表。”
楊洺搖頭笑了笑:“公主殿下您說笑了,我怎么會信不過你?我只是……現在比較想要我的貼身裝備。”
黛芙妮禮貌地點頭,轉身走去門外。
如此多耽誤了兩分鐘,楊洺慢條斯理地戴上已被檢查了幾遍的腕表,將左邊的耳墜拿到手邊。
“殿下,你想問什么?”
“是叔祖父給出的問題,”黛芙妮道,“他正在調查你可能跟境外勢力存在的關聯。”
楊洺略微皺眉。
黛芙妮道:
“叔祖父說,有兩個問題他想不明白,第一個問題是時機,綁架案發生的時機太過巧妙,尤其是在皇室開始炒作你和我的緋聞時,帝國境內突然出現了一系列反白色幽靈的輿論。
“叔祖父問我,現在的帝國,誰最喜歡玩弄輿論?
“我的回答是白色幽靈。”
“這是什么意思?”楊洺皺眉道,“你是說,我派人罵我自己?”
“我當時也是這么反問的叔祖父,”黛芙妮優雅且溫柔地笑著,“但叔祖父告訴我,他也找不出你這么做的動機,你應該無比渴望這次機會才對,這對你是一份很重要的責任,除非……”
楊洺雙眼微微瞇起。
黛芙妮笑道:“除非,你在投資帝國的同時,還投資了其他強國,新聯邦、自由合眾、古埃爾聯盟,又或者國力排名前十的其他幾個國家。”
楊洺聳了聳肩:“這有些太高看我了。”
“叔祖父也覺得不太可能,你沒有足夠的時間,他也研究了前十強國境內可疑對象,沒發現有什么與你類似且異軍突起的政客。”
黛芙妮話語一頓,眼底泛著少許疑惑:
“我不太理解叔祖父的話,你能幫我解惑嗎?”
楊洺沉吟幾聲:“這是機密,黛芙妮殿下,等你問完我第二個問題,我會考慮是否回答你。”
“我其實可以去問叔祖父。”
黛芙妮輕柔地笑著:
“叔祖父問你的第二個問題,你本不應該這么關心漢頓的父母,你卻為了這對夫婦辱罵皇帝。
“你了解皇帝陛下,他會在萬民面前表現的十分豁達,卻又會小心眼地記恨你,這是他近百年來都沒有過的糟糕時刻,這會讓他神經過敏,只要看到你就會想起那三個字,你就這么簡單的失去了在帝星發展的機會。
“為什么?
“上面是叔祖父的原話,他對我父親的評價,我其實并不認同。”
楊洺揉了揉眉心,低聲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所長應該是知曉的,為什么又要問我一遍?”
“叔祖父想聽你的回答。”
楊洺心底念頭急轉。
黛芙妮當著他的面,對著錄音設備,說了她父親神經過敏、小心眼。
這其實是一份誠意,她會確保這份錄音不流傳出去。
但楊洺慎重考慮之后,依舊是摁了下腕表上的隱藏按鈕。
幾道微弱的電弧閃過,桌子上的兩只耳墜、黛芙妮胸前的紐扣,以及她藏在長發中的發卡,同時冒出了裊裊白煙。
黛芙妮含笑問:“為什么?”
“我覺得,你叔祖父并沒有讓你錄音,你只是想手中多拿捏一些我的把柄,”楊洺笑道,“現在我們可以開誠布公地談談了。”
黛芙妮張開雙手:“不搜一下我的身嗎?”
“不用,我對自己的小玩意有信心。”
楊洺手指在表盤上敲打了幾下,一道屏蔽帶將兩人包裹了起來。
楊洺道:“當時我腦海中的念頭并不多,是的,我對父母無比尊敬,但比起我的責任,我確實可以犧牲他們。”
黛芙妮眉角輕輕跳動,卻保持禮貌,沒有打斷楊洺的話。
楊洺嘆了口氣:
“我當時想的是,我如果選擇了陛下的名望、犧牲自己的父母,這會讓我在民眾那里的公信力崩塌。
“我更在意民眾是如何看我,這同樣也是陛下會重用我的根本原因。
“帝國可以隨時創造出更強大的超改者,但能得到民眾認可、自身擁有武力威懾的戰斗個體卻并不多。
“民意和民眾信任是我的政治根基,陛下的重用和獎勵只是這份根基延伸出的枝丫,如果換做是你,你會保護自己的根基還是保護這一份成果?”
“根基,”黛芙妮輕聲道,“但我或許會采取另外的方法,比如如何讓民眾覺得,你父母應該犧牲。”
“我父母也是帝國公民,在某種特定環境下,他們就是公民這個群體,”楊洺道,“這其實暗藏了一個等效問題,當帝國陷入危機,我這個英雄是選擇救民眾還是救貴族。”
黛芙妮若有所思。
楊洺道:“現在的狀況,只是皇帝陛下不喜歡我了,如果我猜的不錯,我的領地和封賞依然會正常下達,陛下會大張旗鼓地給我這些好處。”
黛芙妮問:“你難道沒想過,我父親可以隨時收回這些。”
“是的,他可以這么做,”楊洺道,“但只要我的民意牌沒有崩塌,他就不會這么做。”
黛芙妮快聲道:“帝國的皇帝其實可以不用在意民眾的感受,穩固的軍權與科技壁壘,讓帝國爆發叛亂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這不是皇帝的想法,陛下已經在皇位上數十年,他現在想得到的東西很少,歷史定位、民眾認可。”
楊洺身體前傾,凝視著黛芙妮:
“每個想要成為明君、留名青史的皇帝,都會把名聲看的比實際利益大。
“物欲是最低級的追求,精神滿足才是最大的欲望,皇帝的欲望,你真的了解過嗎?”
黛芙妮沉默了幾秒,隨后笑道:“也就是說,你當時是在綜合考慮后,作出的決斷?”
“事實上,罵皇帝的是那些垃圾劫匪。”
“但這已經是帝國近代歷史上最嚴重的帝權威懾力折損事件。”
“可能這就是布局者最大的目的,”楊洺低聲道,“從這個角度去分析,帝國帝權威懾力下降,誰得到的利益最大?”
黛芙妮輕聲道:“大貴族?新聯邦?”
楊洺道:“我不知道,但我現在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那批戰艦需要的工業基礎,到底誰能滿足。”
黛芙妮微微頷首:“我會按照你的回答,原封不動地轉告叔祖父。”
“謝謝。”
“為什么要感謝?”
楊洺苦笑道:“你還能做個傳話人,讓伊諾所長不至于對我完全放棄。”
“叔祖父也要考慮我父親的感官,所以并沒有直接來見你,”黛芙妮道,“你可以為我解惑了嗎?為什么,你急需這份權勢。”
楊洺輕輕吐了兩個字:“秘密。”
黛芙妮輕輕皺眉,但依舊是克制的、含蓄的、優雅的。
她道:“現在你可以放心了,父親暫時沒有讓我嫁給你的意思。”
楊洺松了口氣:“那就好。”
那就!
黛芙妮抿嘴瞪眼,這表情似乎就是生氣。
楊洺攤手道:“我有女朋友的,我很愛凱瑟琳。”
“好的,漢頓伯爵!”黛芙妮起身優雅地行禮,“今天的聊天很愉快,希望下次我們可以有機會,更深入的探討這些話題!”
言罷,她將紐扣和發卡取下來,放在了桌子上,轉身走向了鐵門。
“殿下慢走。”
楊洺探頭看了眼,看到黛芙妮氣呼呼提著裙擺快步離開的背影,禁不住笑了聲。
就這?
還跟他斗?
兩個回合都撐不下來。
不過話說回來,含音和含香這兩個家伙,會不會被他牽連?
老皇帝可別拿她們倆撒氣。
“這不公平!”
落風帝國皇宮內,愛蜜莉雅抓著自己的金屬長劍來回走動。
“這絕對不公平!是皇帝讓他說的,他說了皇帝還要治他罪!有他這么當皇帝的嗎!哥你就不能硬氣一點,直接外交抗議!”
“暴露我們跟他的關系,只會讓他更被動。”
艾德旺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就安心吧,他絕對不會有事,帝國這種體制的統治者,最在乎的就是民意和輿論。
“新聯邦等國家的意識形態侵蝕,讓大家都知道民主和自由的概念,帝國網絡還是大一統的架構。
“利維·謝爾曼曾訓誡他的子女們——唯一能夠撕裂帝國的就是民意,當民眾想要離開,帝國就將不復存在。
“所以說,他肯定沒事。”
“可帝國的老皇帝現在是個昏君,他是個昏君呀!”
愛蜜莉雅氣的捶胸頓足:
“昏君可是什么都干得出來,現在他說不定正被吊起來,被人拿著小皮鞭抽打著!”
艾德旺:……
“呃,是我想的那種小皮鞭嗎?”
“什么?”愛蜜莉雅不明所以,“不就是鞭刑嗎?”
“啊,對對,”艾德旺瞇眼笑著,“你如果相信你老哥我這個小皇帝有那么一絲絲洞察力,就安安心心的在這等著,大概……我算一下帝星的時間……再有七八個小時,你就能看到一場盛大的授勛儀式。”
“授勛?”
艾德旺推了推視網膜保護鏡,緩聲道:
“我也無法猜到具體,但這個事件需要一個結尾。
“當輿論疲于對皇帝的贊美,當民眾們對大蠢逼這三個字的熱情消退,這個事件就該迎來結尾。
“我推測中,皇帝陛下會收回白色幽靈的大部分權限,然后賞賜他一些聽起來唬人、實際上沒什么用的貴族頭銜,然后給他一塊富庶的封地,讓他暫時離開帝星。
“如果真是這樣……”
艾德旺笑了笑:“那我大概就知道,這次事件背后是誰策劃的了。”
“誰?”愛蜜莉雅眨了眨眼。
艾德旺蹭了蹭鼻尖:“這個是機密……對了,你有時間就去看望一下楊洺的哈頓叔叔,那位能源大亨,可是我們落風的支柱之一。”
“神神秘秘的,”愛蜜莉雅翻了個白眼,“我回去上課了!”
“記住!什么都不要做!”
“知道啦!”
艾德旺嘿嘿笑了兩聲,繼續低頭看起了投影文件。
又是勞模的一天吶。
楊洺在監室內睡了一大覺。
當他被敲門聲喚醒,起身喊了聲‘進’,含音和含香抱著兩身衣服,垂頭喪氣地踏入了監室。
“咋了這是?”
楊洺樂呵呵地問著:
“我爸媽被救回來了,你倆怎么蔫了。”
他們彼此間相處了也有一年,這兩個手下雖然在楊洺看來并不算合格,但交情也算深厚了。
含音幽幽的嘆了口氣,簡單講述了下之前發生的事。
她們被觸角組織除名了。
這其實也是那幾位阿姨為了保護她們倆,如果讓她們倆繼續回歸皇宮,皇帝看到她們,說不定會拿她們撒火。
現在皇宮內,一切跟白色幽靈有關的元素,都在被迅速清理。
楊洺啞然失笑:“那你們兩個就繼續跟著我干吧,我還是照常給你們開工資,你們也可以把一些情報繼續傳遞回觸角組織。”
“干嘛對我們這么好,”含音將一身禮服扔到了楊洺身上,“本侍女雖然失業了,但也是有原則的,絕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成你情婦!”
“你看,”楊洺雙手一攤,“我說什么了?你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含香納悶道:“君子是什么?”
“就是守規矩、懂禮貌、有原則、通情達理、富有學識的男人,”楊洺指了指自己。
“那您跟君子可是半點都不沾,”含音哼道,“趕緊換衣服了,外面一大群人等著,長老院和軍部來人了,要給你授勛和提升軍銜,陛下也有旨意和賞賜下達。”
楊洺問:“直播?”
“當然。”
“去給我搞一身帝國軍服,”楊洺道,“我要艦載突擊隊的迷彩服。”
含香立刻答應了聲,扭頭跑遠。
含音小聲嘀咕著:“以后我跟我妹妹相依為命,如果要被我發現,你對我妹妹下手,小心我……”
“你打得過我嗎?”楊洺反問。
“我!”
“老老實實混日子就行了,我有那么饑渴嗎?”
楊洺嗤的一笑:“以后改了稱呼,別你你你的,喊我老板!”
“老板?這是什么低俗稱呼?”
楊洺懶得跟她斗嘴,自顧自地開始解衣領。
含音主動走了過來,幫楊洺脫下了襯衣,很自然地就在履行一名侍女的職責。
十多分鐘后。
一身軍裝的楊洺走出貴族法庭艦的主艙,抵達被透明護罩籠罩的前甲板。
前甲板上花團錦簇,數百名士兵組成了外圍的圍墻,數十名媒體記者整整齊齊坐了幾排。
楊洺正前方,十多名禮儀小姐端著托盤,長老院代理首席長老和帝國軍部兩位實權大佬含笑站在那,對楊洺輕輕頷首。
含音和含香停下腳步,讓楊洺獨自進入了聚光燈照耀的區域。
周圍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楊洺那‘苦澀’的面容擠出了少許微笑,勉強打起了精神。
他已經看到了那些托盤中的東西。
榮譽稱號、軍功軍銜、貴族勛章、軍隊勛章、行政星封地、帝國幣獎勵、私人艦隊組建權限……
雖然獎勵很豐厚,但這也代表著,楊洺這次的帝星之旅,到頭了。
楊洺突然有點想笑。
這個死要面子的老皇帝,自己打了他一巴掌,他竟然還要說一聲謝謝。
嗯,這必然是帝國野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