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1 殺人誅心

楊洺駕駛的那艘單人飛艇，朝薩卡星地表都市落去。

軍部的行動力一向十分驚人，這次也不例外。

楊洺還在趕回薩卡星的路上，一支隸屬于軍部直轄的快速反應艦隊，總數一百二十余艘主力戰艦，就出現在了薩卡星附近星域。

兩道命令同時傳達給了薩卡星的總督府。

一，帝國即將在薩卡星周圍舉行周期性軍事演習，用來提升薩卡星居民的安全感。

二，未來的一個標準銀河年，帝國軍部將會遷移一座深空軍港，駐扎在薩卡星附近的商業航道附近。

這兩個命令初看沒什么；

但當帝國艦隊出現在薩卡星尚未成規模的行星防務系統外圍，作出一幅隨時攻擊的態勢，薩卡星總督府、領主府立刻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薩卡星上謠言四起。

本地的區域網絡中，新老薩卡星人在討論中達成了一個共識——他們的領主大人因為功勞太高、影響力太大，被帝國高層深深的猜忌，帝國高層想要打壓白色幽靈。

當帝國的艦隊將炮口對準帝國境內的行星，更是讓薩卡星變得風聲鶴唳。

不少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尤其是經歷了蟲潮生死歷練的薩卡星護衛艦隊內的各級軍官、基層士兵，已開始摩拳擦掌；

他們不斷向領主府發出升空迎敵的請求。

哪怕明知大概率不會真的爆發內戰，他們也要將薩卡星的護衛艦隊所有艦船升空，在帝國軍部派來的艦隊眼前，進行一場同等程度的軍事演習。

只有炮管互對，才能證明他們不惜一戰的決心！

然而，雖然薩卡星的年輕小伙子們義憤填膺，但領主府和總督府做出來的決策，依舊是穩健沉穩。

薩卡星護衛編隊以及其余領主私屬武裝力量保持靜默。

任何地方政府和軍隊的人員及家屬，不得發表任何針對帝國官方的言論。

這就是楊洺抵達薩卡星時，薩卡星所處的環境。

他沒對戈多伊他們多說什么，開著一艘小艇獨自落回薩卡星。

他關閉了這艘小艇的隱身功能，全頻道主動散播定位噪音。——這等同于告訴所有人，他已經回到了薩卡星。

如果帝國要試試能不能干掉他，這就是最好的時機。

東風號躲去了薩卡星背面，與楊洺保持最遠粒子傳輸距離。

律的思維空間中已經沒了喧囂吵鬧，一個個分身在有條不紊執行各個指令。

帝國派來薩卡星的無畏艦還在路上；

楊洺要求律布置的終結者刺殺機器人，已在帝國邊境嚴陣以待。

憑律現在所掌握的帝國謝爾曼家族精英掌權派資料，他們有把握能在一個銀河日內覆滅其中百分之四十的成員，癱瘓帝國的政務部門，并將帝國軍部六成以上將領一鍋端。

這是一場如果爆發，就再沒有退路的戰爭，他們的準備并沒有完全充足。

律能確切地感受到自己老板心態的變化。

老板此前一直還抱著試探帝國的心理，按部就班推進他們諸多計劃的同時，也留下了‘見好就收’、‘這次不行下次再來’的緩和空間。

但當老板聽到，帝國軍部調動一艘無畏艦來薩卡星附近……

律感受到了楊洺那久違的惱怒。

楊洺也確實有惱怒的資格。

他們現在就算不能正面擊敗完全體的帝國，也能狠狠地咬掉帝國的半條命；

更何況，理現在一直是靜默的狀態，理對現如今的帝國皇室并不認可。

律眼前的投影屏幕中，楊老板的表情頗為冷峻。

但在這艘小艇即將降落時，楊洺在自己臉上扭了扭，整個人都變得十分隨和。

飛艇直接落向領主府。

提前得到消息的黛芙妮殿下、戈多伊·薩卡總督、含音含香兩姐妹、皮特森為代表的幾名幽靈私軍核心軍官，一同在領主府外站立等待。

黛芙妮抱著胳膊，面容帶著些許疲倦。

她剛剛從遙遠的星域趕過來，又為網絡上那亂糟糟的輿論而心煩。

不過，當楊洺的飛艇出現在她視線時，她那輕皺的眉頭慢慢紓解，微抿的嘴角也漸漸舒緩。

他能回來就行，一切都有解決的辦法。

——黛芙妮如此想著。

片刻后，領主府內閉門會議。

楊洺靠在椅子上，享受著含香的按摩服務，嘴角帶著幾分‘安詳’的微笑。

黛芙妮坐在她專屬的精致沙發中，品嘗著手中的香茶，思忖著自己現在能做點什么。

戈多伊總督和含音，在旁來回踱步，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漢頓！”戈多伊總督感慨著，“我的領主大人，我的幽靈老哥！您現在怎么還能這么淡定，帝國網絡上突然出現了大量帶節奏黑你的話題，官方沒有去壓制，反而推波助瀾，更把艦隊調過來把炮口塞我們腦門上了！這、這怎么回事嘛到底！”

含音也急道：“觸角那邊我能拿到一點消息，偉大的皇帝陛下默許了一些大貴族對你的施壓……軍部那邊也傳出了對你不利的言論……幾乎只是一夜之間，他們好像是連起伙來要針對伱。”

“淡定。”

楊洺右眼睜開一條縫隙，看向了旁邊喝茶的黛芙妮。

“事情比你們想象的還要復雜，不信你們問問親愛的公主殿下，她有自己的情報來源，現在也算旁觀者清。”

“旁觀者清？這個說法倒挺有趣。”

黛芙妮優雅地笑著：

“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不過就是，因為你們的領主大人，在率兵前往多明戈斯星時，沒有遵循軍部的意志去劫掠多明戈斯人做奴籍，還堅持自我的清譽，所以讓軍部的某些老家伙感覺自己被冒犯到了。

“蟲潮過后，你們領主大人的聲望達到了巔峰，民眾們甚至自行發展出各類關于白色幽靈的信仰，對白色幽靈進行神化和圣人化。

“當白色幽靈不肯如帝國所愿，與帝國的掌權派沆瀣一氣，自然就會引起掌權者們的巨大恐慌，所以，借著這次白色幽靈屠殺恐怖分子事件，一切矛盾集中爆發。

“現在的主要矛盾，就是帝國掌權者手中的權力，與白色幽靈對基層過大的影響力發生了沖突，就是這樣。”

戈多伊仔細思忖，低聲道：“那你這么做其實沒錯，漢頓……輝，不去成為那些大貴族的一員，是你做的正確選擇，哪怕這樣會讓帝國的大貴族們惱羞成怒，但這是必須鼓勵的行為。”

楊洺對戈多伊挑了挑眉，糟糕的心情恢復了許多。

含音無奈地說著：“可是，這里是帝國，貴族們聯合起來，那股能量是很可怕的，現在不只是貴族們聯合了起來，帝國軍部的老將軍們也聯合了起來。”

含香小聲補充：“這些人如果真的發起狠來，有在國內制造多明戈斯慘案的風險。”

戈多伊也道：“我了解他們，直觀的了解過，只要不符合自身利益的存在，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毀掉。”

楊洺攤了攤手：“所以，你們給我的建議是什么？”

“最簡單的辦法，主動請求再次成為帝國遠征艦團的指揮官，”黛芙妮快聲說著，“去掠奪多明戈斯人，弄臟自己的雙手，去沒有下限的宣揚帝國的榮譽感，討好那些自我滿足的貴族。”

“我做不到，”楊洺搖搖頭，“我這人脾氣就這樣，想讓我去做違心的事，不如直接殺了我。”

戈多伊問：“讓基諾輔親王幫忙說幾句話呢？還有雷維爾伯爵，他在貴族圈子的影響力很關鍵。”

楊洺笑道：“我從沒把這些烏合之眾的貴族看在眼里，當然，雷維爾不算，他是我比較看好的年輕人。就帝國長老院以及他們下屬的這些貴族勢力，連做我對手的資格都沒有，現在要整我的，是黛芙妮的曾祖父、祖父這一輩的謝爾曼家族掌權派。”

“伊諾叔父是反對他們這么做的，”黛芙妮輕聲說。

楊洺對她眨了下眼。

黛芙妮端茶看向了一旁。

含音問：“那怎么辦嘛？哦對！去求陛下！”

“這個我考慮過，”楊洺笑道，“利用陛下對謝爾曼家族部分人的不滿，這是一個很棒的思路，不過這是我后續要做的，現在，我必須在薩卡星。”

“為什么？”戈多伊總督不明所以。

“帝國馬上就要派一艘無畏艦過來了。”

楊洺聳了聳肩：

“我還沒體驗過，直接面對無畏艦主炮到底會有多緊張，這次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想看看，帝國會不會真的對一個沒有觸犯帝國法律、沒有違背帝國道德底線的帝國英雄，以及這里數千萬的帝國人民，下達滅絕的命令。

“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黛芙妮，你可以幫我轉告伊諾所長。

“如果真的走那這一步，謝爾曼家族需要負全部責任，我會不惜一切代價，為我薩卡星的子民復仇。”

黛芙妮緊緊皺眉：“這個時候還這么強勢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漢頓，我們必須想辦法溝通。”

“黛芙妮，”楊洺嘆了口氣，“如果我退了這一步，后面會發生什么？你比我聰明，你應該能想象到，他們今天讓我去征服多明戈斯，明天就會讓我去征服其他國家，我會成為帝國屠戮弱小的工具，而帝國的貴族們會洋洋自得，私下里說——哦，這是什么帝國英雄，還不過是謝爾曼家族養的一條狗。黛芙妮，我現在有資格做人，不做狗。”

“我理解你，可是……”

“誰都不能觸碰我的原則，不然我只能魚死網破。”

“你不為自己的家鄉考慮嗎？”

“如果我這次認輸了、退縮了，我的家鄉才是真正沒救了，”楊洺淡然道，“跟毒蛇講道義毫無意義。”

黛芙妮抿嘴思索著。

黛芙妮道：“抱歉，我不能為你帶這個話，這跟我的利益相左，我希望你能冷靜下來，我們尋求雙方對話以尋找另外的解決途徑。”

“沒關系，”楊洺端起腕表看了眼，“還有幾分鐘，我會全網發布第二條視頻。”

“你想做什么？”黛芙妮皺眉問，“這個時候應該讓輿論冷卻，而不是火上澆油。”

“沒關系，我只是想看，這團火能燒到什么地步。”

楊洺微微撇嘴，在腕表上輕輕點了兩下，彈出了一個投影。

楊洺道：“你可以提前看看內容，不過，在你看第一幀開始，這個視頻就已經提前發布，所以不用想著阻止我。”

黛芙妮：……

戈多伊和含音含香已經湊了過來，仔細看著投影屏中的畫面。

投影屏內是楊洺的半身像，穿著自己標志性的灰白色外骨骼裝甲，背著雙手站在一片星空前，雙眼還略有些濕潤。

“抱歉。”

白色幽靈低聲說著：

“我無法對帝國的叛徒下死手，也無法去傷害我曾經的戀人。

“凱瑟琳……凱瑟琳她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也是一個每時每刻都在想著為帝國做貢獻、為帝國奉獻自己一生的帝國超級改造戰士。

“她在出生時就被定下了生命的盡頭，因為這種超級改造戰士是由胚胎開始培育的人類，為的是突破人類基因的束縛、超越人類自身的極限，從而供帝國升維實驗室進行個體升維實驗。

“這些都是跟大家很遙遠的話題，不過我想說的是，個體升維一直是帝國最高層的追求，進入高維世界、獲得永恒的生命和無盡的能量，超越當前維度享受更高的生命層次，是一代代帝國皇室的追求。

“凱瑟琳就是這個目標的犧牲品，她和她的同伴，都被標定了，在三十歲、四十歲，自身力量達到頂峰時，就去接受能量轟擊，然后成為宇宙塵埃的命運。

“所以，我對他們背叛帝國，是能理解的，這種高強度的壓力下，他們很容易就自我心理扭曲。

“在這里，我想懇請帝國，懇請帝國對凱瑟琳和凱瑟琳的伙伴，多一些寬容，不要真的把他們當成是帝國的叛徒……我承認，我說這些有些幼稚，抱歉我不該以白色幽靈的身份說這些，白色幽靈的使命就是去守護這個古老的帝國、擊退一切來犯的強敵。

“可我真的對我曾經的戀人無法下手。

“我注意到，現在很多人都在攻擊，攻擊我屠戮恐怖分子這件事，我必須解釋的是，在當時的情況下，為了不放走一個恐怖分子，以免在未來醞釀出更大的報復行動、讓帝國民眾受損，我只能用出我全部的精神力量。

“我在那一刻，其實是跟他們的思維建立了通信，我感受到了，感受到了很多本該快樂、本該善良的人，因為一些歷史遺留問題，而被迫走上了仇恨的道路。

“對于沙文自由這種臭名昭著的恐怖組織，殺他們一百次、一萬次都不夠，但對于那些，有可能會被逼迫成為恐怖分子的潛在罪犯，我們其實可有很多機會挽救他們，挽救他們等于減少無辜民眾的死傷。

“現在我有些迷茫，我有些不太清楚，自己此前的堅持到底是對還是錯。

“但我堅信，我熱愛的帝國不會辜負我的熱愛，帝國承載了我的理想，而我的理想是想讓每個人都能有平等、富足的生活，有能夠得到尊重的人權，有能夠給自己家人帶來幸福感的工作，有一個安全安穩的星際生存空間。

“愿那個用無數將士、無數民眾鮮血澆筑出來的帝國，永垂不朽。

“我愿意承擔放走凱瑟琳的一切后果，接受帝國給與的公正審判，我會在薩卡星等待帝國逮捕我的軍隊來臨，我不會傷害任何一個對我友善的帝國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