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宮。
眾修沉默,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些許陰沉,他們的眼眸中映照出一道漆黑模糊的身影。
一只小鬼,一只靈智不全,渾身污穢的溺死鬼。他目光呆滯,行動跌跌撞撞,仿佛隨時要摔倒一般,就如此一步一步踩在白玉宮臺階上,登上這個象征著仙道無上權威,象征著人道至高的宮宇。
欺人太甚!
這些鬼怪都該死。
在場所有人元嬰大能都感覺自己遭受到了莫大的冒犯,哪怕是類似于水瞑元君這種歸屬心不強的外族也是眉頭緊鎖。
權力與榮譽是相對的,仙宮對外族從來沒有區別對待。雖然最高那幾個位置永遠都是人族,就如仙人所說“我歸根結底還是人,自然會偏袒”。
但除此以外該給他們分享的利益一點不少。
當公平成為事實,那么享受這份公平的人就會捍衛它。
外族中流傳著一句話:效忠的是仙,而不是人。
這或許是安慰自己的話術,告訴自己不是效忠其他種族,不是屈服于人族,他們只是臣服更強者。二者的性質是不一樣的,效忠人族有種奴隸的意思。
此鬼是鬼朝派來道歉的,前不久青丘狐族派出去的仙舟艦隊全軍覆沒,只有一個金丹回來。
經過調查,船舶司把主要責任歸咎到帶隊的元嬰身上。因為矛盾是他主動挑起的,艦隊在幽州附近遇到了一件寶物出世。
一件陰神至寶,元嬰犯了貪念,也違背了艦隊外出航行的規矩,他帶著艦隊去爭奪寶物。
而每逢寶物出世都有大量強者蹲守,艦隊一出現就成為了眾矢之的,但該元嬰還是憑借著艦隊穩壓一籌,最后引來了鬼朝之主。
冥日大圣。
按照那里從久遠年代流傳下來的傳說,化神之上,入道之后,曰圣王。
沖突一觸即發,艦隊與對方爆發的戰斗,最終整個艦隊全軍覆滅。
責任上是艦隊的,問題上是鬼朝的。
冥日大圣明明已經打贏了,殺了那個狐族元嬰,但最后還是把剩下的人抽魂煉魄。
狐族自己死了很多人,不打算講道理。船舶司認為對方不給仙人面子,明知是仙宮的人還趕盡殺絕,簡直是大不敬。而其他人想法偏向于船舶司,只是沒有這么極端。
大伙兒都認為鬼朝有點不識抬舉。
因為按照修行界不成文的規矩,做人留一線,贏了有時沒必要趕盡殺絕。至少在對方還有后臺的情況下,你至少要留一手。
一開始這個規定是某些大能的口頭約定,防止對方出手截殺自己的門人,更為了避免雙方陷入無止境的報復。
后來漸漸地被人們認可。
同境界中爭斗死了大部分都不會計較,可以大欺小是最不能容許的。不是修行界的人都講武德,而是你家有大能出手,對方也有,你能殺人家門人,對方也可以。
當然不成文意味著可以隨時打破,只要伱承擔得住后果。
“我雖然輸了,但你不能趕盡殺絕”這個想法聽起來很扯淡,也很不講道理,但卻是修行界的規矩。很多人都得樂意如此,因為世界本來就是不講道理的。
前幾日無數人請戰,但都沒有被仙人啟用,只是說了一句繼續調查。
而今天,鬼朝找上門來。
對方還沒開口解釋,就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仇恨,這已經不用找理由了。
凡人之中兩國相交,使團為臉。他們派這么一個溺死鬼過來,這不是打仙宮的臉嗎?
眾人沒有說話,但由于略帶敵意的目光,讓整個宮殿變得異常的壓抑。
間接導致溺死鬼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再也起不來。
大神通者皆能影響天地,哪怕只是細微的敵意,落到弱者身上也重如泰山。
更何況此地的元嬰數量有上百之巨。
突然一襲清風吹拂,壓抑的氣氛蕩然無存,連帶著溺死鬼身上的怨氣也消散了許多。
眾人抬頭望向高臺,坐在玉座上的仙人神情平靜,沒有絲毫被冒犯的憤怒與陰沉,只有往日的恬靜。
溺死鬼從地上爬起來,踏進白玉宮,在眾多人道大能面前雙膝跪一下,口吐人言。
“幽而復明之圣,逐日而息之帝,拜會人族之仙。”
眾大能此刻已經不再掩飾自身的不悅。
果然是狗腿吐不出象牙,開口就是抬高自己,而到了仙人只是一句人族之仙。
派一個溺死鬼代言也就罷,話里話外還帶刺。
“此前吾與道友之人起了沖突,今日故來化解因果,此事吾有以大欺小之嫌……”
溺死鬼一字一頓的繼續念下去,神情與目光依舊是那般呆滯,顯然就是一個復讀機。
而內容自然也如同溺死鬼這個來者一樣,臭不可聞!
先是故意在稱呼上抬高自己,隨后稍微認了一下自己以大欺小的過錯,緊接著說明前因后果。
最后表示此事自己沒有錯,今天來道歉是看在道友的面子上,希望仙人管教好手底下的人。
如果掐頭去尾,只是中間解釋前因后果眾人臉色或許會好一點。至少對方主動來認錯的,并且過程與那名金丹的記憶差不多。
狐族先動的手,又是爭奪寶物,被打死的純屬活該。
仙宮要的是對方一個態度。
可這鬼怪給臉不要臉。
“……望吾等情誼長存。”
言罷,溺死鬼從地上站起來,身姿逐漸變得挺直,眼里多了一分靈,目光平視李長生。
從遙遠的幽州,一道強橫的氣息筆直的撞進了仙宮。
飛星真人眼中已經透露出殺氣,身后一眾船舶司的人也是如此。
李長生微微點頭道:“貧道向來講理,既然錯不在你那便就此揭過。”
此話一出,原本緊張的氣氛瞬間凝固。
由殺氣騰騰轉為了懵逼。
在場的修行大能都愣住了,哪怕是借用溺死鬼前來試探李長生的冥日大圣也是如此。
他本來是想引對方發怒,試探一下對方深淺。究竟是海里的龍王還是廟,還是洼里的王八。
沒想到對方竟然不為所動。
冥日大圣看了李長生許久,隨后拱手,道:“道友高義。”
溺死鬼身形消散,只留下一壇惡臭的污漬。
而從幽州傳來的氣息仍未消退,仿佛在等待著什么。李長生則不懂對方的暗示,揮手清去污穢,繼續低頭處理公務。
他很忙,沒有時間理會一個剛剛得道的小孩。
既然對方沒有錯,李長生自然不會追究。
冥日大圣見對方如此能忍,也不好繼續進一步刺激。他是要試探,而不是真的與一個盛名已久的人族長生仙死斗。
大能們退去,一出白玉宮頓時破口大罵,對冥日大圣就是一頓輸出。
不少人擼起袖,想要再進白玉宮向仙人請戰。
飛星真人作為船舶司司主,自然被眾人用期待的目光看,希望他向仙人再次請戰。
第一次請戰就是飛星真人,這瘋子當聽到青丘艦隊出事了,根本沒有調查與詢問,當即立斷就去白玉宮請戰,說要把整個幽州給擊沉。
“起因如何,對錯與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與仙宮為敵,與仙人為敵,世間還有比這個毀滅他們更好的理由嗎?”
這就是飛星真人的理由,一個完全不講道理的理由。
他過于純粹,就像一個瘋子。
飛星真人面對眾多同僚的目光,毫不猶豫的搖頭拒絕,反而用熱帶冰冷的目光看著他們。
“仙人已經下來決定,你們這是要抗旨嗎?”
有人解釋道:“我們這是為了仙人的臉面。”
“為了仙人?仙人的意志需要考慮你們的感受?以己意代仙意,也是不忠。”
愚忠!
眾人想罵,但又不敢與這個瘋子起沖突。
青丘對外遠航艦隊事件就此結束,底下無數人憤憤不已,但終究無法扭轉仙人的意思。
這種郁悶只持續了幾個月,很快他們又陷入了繁忙中。
天地災難多,短期來看十幾年不一定來一次,一些幸運的凡人一輩子都遇不到一次。但對于大能來說簡直是災難不斷,每隔幾十年就來一次,每一次持續幾年。
最少十年的空檔足夠他們修行,但極少有娛樂的時間。
如今他們只能期望修士的人數繼續增加,天機閣專門算過,當修士人數達到千萬就能完美的避免尋常災害。
練氣期修士在自然災害面前基本不需要救援,筑基修士可以庇護一百人,金丹萬人,元嬰幾十萬人。每增加一個修士,需要救援的人就少一個,能夠動員的力量也多一個。
當所有人都是修士,或許量劫就過去了。
人們是如此樂觀的覺得。
仙歷790年,上半年大暑,下半年大寒,全年欠收。
天機閣經過多次卜卦,上奏仙宮建議取消全年的工作,與民同休,如此方能保全絕大部分人。否則體弱者,年老者,乃至是孩童都會死傷大半。
對此有人提出異議,認為適者生存,人族需要加快發展以此應對未來的災難。如果每一次大災都停擺,那么仙宮發展速度會被拖慢幾十倍。
一個為民,一個為仙宮。
兩撥人當場吵了起來,他們都有各自的理由。
前者一般是新生代的大能,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出生百姓,生于仙宮,扎根于民。品德是受到出身,財富,教育,環境影響的,成長的環境會愛民。
也有新生代不愛民,他們只忠于仙人,這些人一般都會進入船舶司。
后者是仙門修士,外族強者,以及船舶司,他們才是大部分。
并不是他們不把百姓的命當回事,而是長久以來保全凡人花費他們太多精力。就拿船舶司來說,逐日級仙舟本來預計八百年完成,現在已經臨近日期,但主體一半都沒煉制出來。
因為每一次大災救援是張口說說而已,仙宮會動員所有力量,船舶司就是其中的主力,他們是需要停工停產的。
“仙人立仙宮便是為了天下,為了百姓,為了太平,你們今日怎敢言罔顧百姓!”
“放屁!老夫又沒說完全不管,而是降低救援的力度。古往今來,每逢災難哪里有不死人的?仙宮沒有,幾乎沒有人會因為天災而死,就是因為我們投入了海量的人力物力!到了拖累仙宮的地步,是在拿仙宮的血續凡人!”
“這難道不對嗎?天下修士誰不是爹娘生的,你難道不是?”
“.老夫是,但我們得為將來著想,至少不能讓逐日天工停止。我們需要三十個元嬰,一千金丹,三萬筑基。”
“你老母的!你這不是明擺著要殺人嗎?”
修士是天州絕對的生產力,三十個元嬰就是高端戰力的三分之一,能夠參加逐日天工的金丹和筑基都是同境界的優秀者,幾乎等同于半個仙宮的力量。
爭吵不休,喧鬧不止。
李長生輕敲扶手,細微清脆的響聲蕩開,一切的爭吵瞬間消失。
“像往年一樣吧,逐日天工遲一點沒什么,死物可再造,人無再少年。”
剛剛爭得面紅耳赤的兩撥人迅速收斂情緒,整理衣物,隨后共同拱手彎腰:“遵旨!”
眾修退去,或許在這里他們吵得面紅耳赤,可一旦決策下來他們都會盡全力執行。
白玉宮可以提出任何意見,但決不允許違抗法旨。
是夜,白玉宮燈火通明,如大江般奔騰的文書流入其中。
單純是接受仙令并傳達出去的人就有一萬人,而決策的白玉宮只有一人。
宮宇華美而孤寂。
太陰星君走入其中,抬頭望著高臺之上,端坐玉座的青衣男子。他俯首看書,眼觀天下,掌握萬城,心胸可囊括八荒。
以前自己很喜歡這樣的仙人,也是被他的力量與權勢吸引才跟著的,如今她不喜歡。
'兔兒,你這椅子坐著硌屁股,我就不坐了,讓小七和尚來。'
昔日的話語涌上心頭。
太陰星君美眸多了些許心疼與恍惚。
“仙長。”
“怎么了?”
高臺上的青年只是輕輕點頭,道:“有什么事等我處理完這些文書再說好嗎?接下來要停工停產,單純是調配糧食就需要花些時間。”
“嗯嗯嗯,仙長慢慢來。”太陰星君點頭,隨后默默站在原地等待,她只是靜靜看著李長生的容顏就感覺足夠了。
如此過去了一個月,外邊依舊源源不斷有文書進來。
李長生一抬手,所有文書停止流轉,他看向下方宛如皎月般的女子,微笑說道:“怎么了?”
“仙長,很忙?”太陰星君問道。
“不算忙,只是一些重復的工作。”李長生搖頭,道:“但需要我盯著,需要我調控。因為沒有人能如我一般眼觀天下,萬化于心。對我來說是重復的,但對于其他人來說難如登天。”
李長生揉著眉心,嘴上說的不忙或許是真的,但辛苦是絕對的。
“仙長其實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太陰星君上用一種近乎祈求的目光看著李長生,“不需要如此苛求自己,您做了這么多,下一次還是一樣。”
“這天下不值得您這么做”
李長生問道:“兔兒,你可曾去好好看過我的天下。”
太陰星君搖頭,她自從清玄死后就一直尋求突破,也為了更多的陪李長生,極少出白玉宮。
曾經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月宮都有幾百年沒回去了。
“去看看吧,替我去看看這個天下。”
李長生語氣輕柔,嘴角的微笑仿佛給他掛上了柔光。
“我想你會喜歡的,這個天下他很美,比我游歷幾千年路過無數朝代還要美麗。”
“等你回來就告訴我,我也想好好看看它。”
仙歷791年,大災,人族休年假。
各大城市開啟隔絕法陣,將外界的風雪阻斷,內部百姓全年休息,或修行,或喝茶,或看戲曲,或修行
大街小巷孩童滿地跑,市場人頭如河沙,廣場打拳練體者如軍陣,百萬修仙舉霞起。
人族之文化產物可謂是百花齊放,琴棋書畫、舞蹈戲曲、話本詩詞等等所有的一切都達到了古往今來的鼎盛。
溫飽方知廉恥,富裕得習書禮,生于這個時代的人是多災多難的,也是精彩的。
于亂世之中太平,于量劫之中起舞,這便是人族。
云東城。
太陰星君褪去華美的衣物,化為一個平平無奇的女子行走其中。這一路她已經走了十年,從天州的最東邊到最西邊,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最東邊。
她看盡繁華,走遍凡俗,若要她形容只有四個字太平盛世。
縱使是最貧窮的邊陲小城,百姓也是面若紅光,談起仙宮皆昂首挺胸。仿佛是她在凡人皇宮聽到的,那些凡人皇帝與大臣開口盛世太平,閉口錦繡江山,眼望萬世。
太陰星君原本以為人類都過得那么好,后來她發現不是。凡人最鼎盛的王朝,其根本還是百姓的血與肉。
如今她認為自己看到了太平,也從凡人口中聽到了盛世。
仙宮的努力不是浪費,只是很少有人把這些東西放眼里,唯獨仙長看到了。
明明坐得那么高.
路過餛飩鋪,她駐留了一下,隨后走入其中點了來兩碗,吃一碗,留一碗。
店家見她一直沒吃,靠近說道:“姑娘,是東西有什么問題嗎?我給你換。”
“味道沒問題。”太陰星君搖頭道:“只是我丈夫可能想吃。”
“那敢情好,姑娘下次可以帶他來,小店的餛飩可是一絕。”
“他來不了,他在天上下不了。”
太陰星君回到白玉宮,李長生一如十年前一樣端坐九層高臺。
他微笑問道:“如何?”
太陰星君沒有回答,而是舉起手中用食盒裝著的餛飩,問道:“仙長,你要不要吃餛飩?想吃就下來吧,我不想爬那么高。”
李長生愣了一下,隨后起身走下臺階,伸手接過餛飩,聞其香,不免有些追憶。
仙道最頂端的兩人坐在第一格臺階上,腳踏在地上,吃著凡俗的五谷,聊著所見所聞。
“最后呢?我的天下你覺得如何?”
太陰星君板著臉,模仿著某人的姿態,故意掐著嗓音說道:
“甚好。”
感覺日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