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書庫有著足夠的空間來容納其他人,大家窩在自己覺得舒適的位置上,翻看著厄文新書的初稿,平緩的呼吸聲外,就只剩下了紙頁的翻弄的沙沙聲,難得的安寧撫慰著心靈,連帶那瘋狂扭曲的畸形秀所帶來的沖擊,也逐漸消退不見。
在其他人閱讀厄文初稿時,厄文搬來了一把椅子,悠閑地看向窗外的花海,在這奇異的空間內,時間仿佛被凝滯了般,從進入大書庫起,應該過去了數個小時了,可外界的天幕沒有絲毫的變化。
厄文開始懷疑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難道說像舞臺劇一樣,超越想象的帷幕覆蓋了所有。
橙紅的光芒點燃了所有被其照耀的事物,厄文甚是喜歡這絢爛火紅的一片,為此他拿起筆,在自己的筆記上描述這一幕。
厄文一直在寫,從步入歡樂園,到恐噬魔的襲擊,他從未停下書寫,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記述的每一個字符,都將令他的新書抵達完美。
伯洛戈放下初稿,初稿的頁數很多,伯洛戈只看完了前面的一部分,從厄文離家,到他登上那列改變他命運的列車。
從厄文的舉止來看,初稿內所寫的內容都是真實的事件,當然,這也可能是厄文騙局的一部分,但伯洛戈沒有因此糾結太久。
如果這真的是騙局的話,伯洛戈反而會佩服厄文,為了欺騙他人,他預先寫好了初稿,花費漫長的時光來維系這虛偽的假象,將自己完全異化成另一個人,僅僅是想想那樣的心理矛盾,伯洛戈便有種精神分裂的感覺。
這令伯洛戈想起很久之前交手過的一個敵人……
不去揣度初稿的真實性,根據初稿里所寫的內容,伯洛戈明白厄文這一切的緣由了,這令他倍感意外。
“這已經不是你第一次登上歡樂園了,對嗎?”
伯洛戈站在厄文身邊,和他一起望向燃燒的雛菊花海。
翻開初稿中的一頁,伯洛戈將大段大段的文字展露了出來,“三十三年前,那列從荒野駛來的列車……”
在初稿中,厄文沒有過多書寫發生在列車上的事,他只是粗略地描述了列車上的經歷,但在這簡略的內容里,伯洛戈能察覺到一些線索的存在。
厄文是故意省略掉了列車上的故事,而且就是在這列車上,他遇到了那個貫穿他作品始終的女人。
“真是美麗的顏色啊。”
厄文沒有理伯洛戈的話,不知道從哪掏出來了一瓶酒,咬開塞子,自顧自地喝了起來。
純正的橙紅光芒下,花海里夾雜著澹黃與瑩綠,絢爛的顏色柔和地混合在了一起,像是大片大片凝固起來的寶石,折射的太陽的余暉,美的像幅由名家描繪的油畫。
厄文說,“我最喜歡在午后夕陽時,坐在這發呆,我通常能坐很久,一直到天黑。”
“三十三年前,你受盡挫折、被命運拋棄,在這絕境中你登上了歡樂園,并且不知道以什么手段,你居然活著離開了。”
伯洛戈語氣冰冷地敘述,“自那之后,你開始了對超凡世界的追逐……你真正追逐的是歡樂園,是藏在歡樂園中的永生,你對諾倫所說的什么寫作靈感,都是謊言。”
“并不是謊言,這些靈感確實幫助我寫出了不錯的故事,”厄文挪過目光,“我只是沒有把真話說全而已。”
厄文接著說道,“有時候我會省略一些無關緊要的事。”
“聽著,厄文,你不明白的,魔鬼……”
“伯洛戈。”
厄文的聲音變得嚴厲了起來,他打斷了伯洛戈的話語,當厄文繼續說下去時,他嚴肅的表情忽然又變得溫柔。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也知道我要面對什么……別勸我了,為了此行我謀劃了三十三年,你覺得你的三言兩語就能阻止我嗎?”
“永生對你而言,就這么重要嗎?”
伯洛戈感到一陣無力感,他不明白為什么每個人都如此固執地追求不朽,叛變的元老,在不死者俱樂部內消磨歲月的瑟雷,畸形瘋狂的白鷗。
他們都是永生的追逐者,有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有人則失敗了,但無論成敗,這一切的結果似乎都很悲慘。
“其實有些時候,我自己也搞不懂我到底想要什么。”
厄文眼里充滿了迷茫,他搖搖頭,“我和你不同,我不是不死者,我不清楚時間在你們眼中是什么樣的。
從我的角度看來,我就像由淤泥堆積起來的泥人,時間就像輕撫我身體的溪流,它一點點地吃光我的身體。”
厄文頓了頓,面帶微笑,“等我回顧過去時,溪流中的我只剩下了一小部分,剩下的都已隨流水消失了。”
“我究竟想要什么……誰知道呢?那已經是三十三年前的事了,現在回看那一切,這感覺就像在看待另一個人的人生。”
厄文追問著,“你能理解這種感覺嗎?伯洛戈,作為不死者的你,應該有所感觸吧?”
“你和他有著相同的名字,相同的軀殼,經歷了相同的事,但你明白,你不是他了,歲月的侵蝕下,你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到最后,你甚至開始懷疑過去的真實性,那真的是我嗎?我真的經歷了這一切嗎?還是說,這只是某個午后的短暫夢境?”
伯洛戈沉默了下來,厄文的話令他想起了紅杉鎮,那本該是自己最熟悉的事物,卻蒙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陌生感。
“看吧,你也有類似的感覺吧?”
厄文注意到了伯洛戈的微表情,像是發現秘密的小孩子一樣,興奮地笑了起來。
“不止是為了永生,也不止是為了作品的完美。
我回到這,是為了確定我過去人生的真實性,確定我確確實實來過這,確定我所經歷的事,不是某個冬日下的噩夢。”
厄文將酒瓶放到椅子邊上,他直愣愣地望著燃燒的花海。
“三十三年前,我在這丟掉了些東西,我也不清楚那東西是什么,但我總覺得,當我回到這時,我就能重新找到它。”
兩人之間沉默了很長時間,伯洛戈覺得自己的想法在動搖,他開始相信厄文的話,那真摯的、誠懇的言語。
一直以來,伯洛戈都覺得厄文抱著某種利益的目的前行,但現在看來,他在厄文的身上感到了一種浪漫感。
對于伯洛戈而言,這樣的浪漫感未免顯得有些愚蠢,但他并不討厭。
“魔鬼是矛盾的。”
忽然,伯洛戈講起了有關于魔鬼的事,“就比如我們現在所面對的,歡欲魔女。”
“她會為自己的信徒降下加護,這種加護會將所有強烈的情緒轉換為快樂,而最簡單且高效的轉換形式,便是感受痛苦。
聽起來很不錯,是吧?消減掉所有復雜的情緒,只剩下絕對的快樂。”
伯洛戈回憶起那些與自己交手的敵人,腦海里浮現他們那痛苦又歡愉的表情,透過那些疲憊倦怠的眼童,伯洛戈能望到那麻木無感的靈魂。
“快感是有閾值的,最開始一點點歡愉就足夠滿足了,但隨著汲取的歡愉越多,內心的那份空洞也會變得無比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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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困擾所有靈魂殘缺者的躁噬癥。
“于是他們開始尋求更強烈的感官刺激,更加強烈的痛苦以獲得更加強烈的快感,閾值會因此無限地拔高,無限的循環下,只剩下了空洞麻木。”
“很惡趣味吧?作為尋求歡愉的信徒,最后得到的卻是蒼白的麻木。”
厄文說,“你是想說,與魔鬼的交易,往往會得非所愿嗎?”
“大概吧,”伯洛戈也不確定,“我對魔鬼了解的算不上多,我不清楚這種得非所愿是否也作用在魔鬼的身上。
畢竟如果魔鬼能得到滿足的話,他們也不會想盡辦法,用那種畸形的手段來滿足自己的快感,獲得凡人的靈魂。”
“這樣聽起來魔鬼和我們凡人也沒什么兩樣,都被某種力量驅動著,成為某種事物的奴隸。”
厄文接著說道,“你是想說,我最終也會得非所愿嗎?”
“不,誰又清楚之后的事呢?”
伯洛戈坦誠道,“我之前迷茫過一段時間,甚至懷疑起了自己,和你追求高尚不同,我對自己的要求沒那么高,我甚至不期盼自己成為世俗價值下的好人。”
“那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
“一個不會令自己失望的人。”
伯洛戈繼續說道,“但我卻成為了不死者……我一直在想,在那段被我遺失了的記憶里,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真的是因害怕死亡,才許愿成為不死者嗎?如果不是的話,我的不死,是否也是某種得非所愿的結果,一個被扭曲了的愿望?”
伯洛戈深呼吸,他幾乎不會和別人討論這些時,“我害怕令自己失望,就像你害怕自己不再高尚一樣。”
談話不知不覺中再次陷入了沉默,這令伯洛戈想起假日的午后,他常和帕爾默這樣窩在沙發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消磨時間。
“謝謝,謝謝你和我聊這些,”厄文打破了沉默,“這算是我們開始互相信任了嗎?”
“算是吧,以及一些共鳴而已。”
伯洛戈瞇起眼睛,回憶起了從前,“我曾參與過焦土之怒,在戰爭中我結識了一群朋友,雖然說,如今他們大多已經去世了。”
厄文沒有表現過多的驚訝,從伯洛戈說他的百年生日時,他就大致反推出了伯洛戈的年齡。
“其中有那么一個朋友,他叫丹尼斯,他和我來自同一座小鎮,我們年齡相差的不算太多,我一直把他當做哥哥看,當戰爭來臨時,他和我一起參了軍,一次閑聊中,他和我聊過類似的事。”
伯洛戈想起了龜縮在塹壕里的日子,丹尼斯說什么也要跟著自己,說他答應了自己的父母,要保護好自己。
“丹尼斯說,往前的三十年生活里,他一直在小鎮上當一個無所事事的混混,每天靠揍小孩子為樂,可現在他卻成為了一名士兵,嚴于律己,為了某些崇高的東西與死神起舞,這簡直就像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生。”
“我認為這種情況是必然的,隨著時間的推移與閱歷的增長,我們總會變成截然不同的樣子。”
厄文說著贊譽起了自己,“面對這種情況,還能保持年輕時那股愚蠢的固執,豈不是顯得更加珍貴。”
伯洛戈算是見識到了厄文的固執,“你一直這么善于安慰自己嗎?”
“只能說,我的世界觀已經完全定型了,”厄文非常滿意這一點,“所以我是所向無敵的。”
伯洛戈無奈地笑了笑,除了見證這一切到最后外,他好像沒有別的選擇了,更不要說,在與厄文的交談下,伯洛戈居然對厄文將要做的事產生了好奇。
他想知道故事的結局。
伯洛戈問,“你不需要治療一下嗎?”
“我沒受傷,”厄文搖搖頭,“該休息了,伯洛戈,之后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伯洛戈停頓了一下,不甘地問道,“厄文,三十三年前,你在歡樂園里究竟經歷了些什么?”
厄文笑瞇瞇地搖頭,這是只屬于他自己的秘密。
大書庫靜悄悄的,在兩人的交談中,其他人已因疲憊而昏沉沉地睡去了,見此伯洛戈不再過多追問,邁步走入書架間。
厄文將視線重新挪移在了花海里,他喜歡這瑰麗的顏色,手指輕微地摩擦,上面傳來隱隱的痛意,在與魔怪的戰斗中,厄文不小心地被魔怪擦傷了,但奇怪的是,除了痛意外,他的手上并沒有傷口浮現。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身后響起,視線的余光里,辛德瑞拉鬼鬼祟祟地摸了過來,厄文知道,她就藏在書架后,偷聽了自己與伯洛戈的對話。
“他還真是一個缺乏浪漫色彩的家伙啊。”
辛德瑞拉偷看向伯洛戈離去的方向,緊接著她沖厄文眨了眨眼,一副古靈精怪的模樣。
“你已經把意圖表現的這么明顯了,他還沒發現嗎?”
“或許是我的想法太蠢了,蠢到即便伯洛戈想到了,也會直接忽略掉。”
厄文打量著女孩,對于辛德瑞拉能猜到自己的想法,他并不覺得意外,“這種感覺太糟了,就像自己的小秘密被人發現了一樣,但沒想到這種時候了,我居然還會有種羞愧感……
我不該和你說那么多的。”
辛德瑞拉完全不顧厄文復雜的想法,她捧起初稿,努力壓制自己那震驚的情緒與聲音,在厄文的耳旁小聲尖叫。
“天啊!厄文,你愛上了一頭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