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伯洛戈悠悠轉醒時,入目的不是金屬穹頂,也不是熟悉的醫院天花板,而是一片渾濁不可觸及的黑暗。
伯洛戈沒有立刻起身,錯亂混雜的記憶像是成群躁動的游蛇,它們在自己的腦海里奮力蠕動著,相互交纏、咬食,從內而外啃咬著自己。
這感覺糟透了,隨之而來的壓力感,幾乎令伯洛戈產生了生理反應,像是有張大手握住了自己的內臟,用力拉扯,有異物在喉嚨里擠壓爬行,爭先恐后地要逃出伯洛戈的身體。
伯洛戈半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如溺水之人一樣,痛苦地干咳著。
有那么一瞬間,伯洛戈發覺自己居然產生了逃避的想法。
是啊,至始至終他都覺得自己只是位士兵而已,只要聽從指令就好,可現在他變成了抉擇者,沉重的責任幾乎壓垮了他的心智。
“你還要躺多久。”
冰冷的聲音響起,伯洛戈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熟悉的身影映入眼中。
看到熟悉的面孔,伯洛戈躁動的內心安寧了不少。
“副……副局長?”
伯洛戈沒想到自己晉升儀式后,第一個見到的人會是耐薩尼爾,那么自己所處的地方……
環顧四周,揮之不去的黑暗,猶如迷霧一般籠罩在整個空間之中。
伯洛戈倍感意外道,“顛倒廳堂?”
他沒想過,自己短時間內還能來到這,面見那神圣又殘酷的眾者。
耐薩尼爾沒有做過多的解釋,這時伯洛戈發覺了副局長的異樣,以往他總是帶著那副游戲人生般從容的淺笑,可現在的副局長面色陰沉,眼神里有著化不開的毒怨。
僅僅是幾天沒見而已,耐薩尼爾不知道經歷了些什么,整個人像是老了許多歲一樣,精氣神都變得萎靡,不再有那股灼熱的氣息,反而填滿了徹骨的冰冷。
還有他的目光。
伯洛戈清晰地察覺到,耐薩尼爾注視自己的目光里,多了幾分微不可覺的惡意,這種惡意一閃而過,但它也是確確實實存在的。
這一可能令伯洛戈感到針扎般的刺痛,被一位榮光者記恨可不是一件好事,更不要說他還是自己的頂頭上司。
但令伯洛戈更搞不懂的是,究竟發生了什么,會讓耐薩尼爾對自己的態度,發生這般巨大的轉變,他可還記得耐薩尼爾對自己的厚望。
“伯洛戈·拉撒路職員。”
黑暗里響起女人的聲音,她打斷了伯洛戈的胡思亂想。
伯洛戈向著前方看去,一位雍容的貴婦不知何時已坐在了伯洛戈眼前,伯洛戈記得這個身影,她是秩序局第二任局長,鐵樹鋼枝的瑪利亞。
瑪利亞已經死了,伯洛戈知道的,眼前所呈現的只是一團虛偽的幻象,真正與伯洛戈對話的,是那頭龐大的眾者。
“眾者……”
伯洛戈站直了身體,向著瑪利亞輕輕低頭,以示尊重。
“開始匯報吧,”瑪利亞開口道,“關于第一次以太界探索。”
伯洛戈忍不住問道,“我算是直接對決策室負責嗎?”
“你覺得呢?”
伯洛戈沒有再多問什么,主動將自己在以太界內的所見所聞、所有的推測,盡數告知于瑪利亞。
將這些話說出口,伯洛戈覺得心頭的壓力輕了幾分,他不再獨享這些可怕的秘密,而是將它分享給偉大的眾者,它集結了秩序局建立以來所有智慧的思緒,所有人團結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座血肉的計算機。
伯洛戈意識到,眾者可以計算出一切的最優解,以在變幻莫測的未來里,尋求到最為正確的解答。
要說嗎?
伯洛戈微微張口,變得猶豫了起來。
關于宇航員的陰謀,那起源之門的計劃……
正當伯洛戈猶豫不決之時,他感到一陣微風拂過,轉過頭,耐薩尼爾已經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見此情景,伯洛戈暫時收起了內心的想法,問起了別的,“副局長他怎么了?”
任何人都能看出耐薩尼爾此刻的異樣,他現在的狀態很糟,像頭負傷的獅子,傷口已經腐爛流膿,正發出陣陣難聞的臭味。
這轉變太大了,不知道耐薩尼爾身上發生了什么事。
瑪利亞說,“沒什么,他一直是那副樣子。”
“一直?”伯洛戈搖搖頭,“我印象里的副局長,可不是那個模樣。”
“只能說他偽裝的很好,”瑪利亞的眼神銳利了起來,“說來,他變成這副樣子還是因為你。”
“因為我?”
“與簽下血契的魔鬼,可否告知過你,錫林與你一樣,也是他的債務人,身負他的加護呢?”
伯洛戈愣住了,像是錯開的鐵軌,在這一刻重新并合,火車轟隆隆地駛過。
許久之前,伯洛戈就懷疑過自己與錫林之間的聯系,可兩人唯一的共性,就是身負同一套煉金矩陣外。
現在,伴隨著瑪利亞、眾者的話語,像是裁決的宣判般,肯定了兩人之間聯系,魔鬼的紐帶。
“不止是你一個人活著從戰場里歸來,也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樣幸運,能從噩夢里得到解脫。”
瑪利亞的聲音里帶著憐憫,不知道她是在可憐伯洛戈,還是同情耐薩尼爾。
“至于你,伯洛戈·拉撒路。”
瑪利亞就像知道伯洛戈在想什么,痛苦什么。
“你不能永遠只當一名只聽從命令的士兵。”
伯洛戈咽了咽口水,心情既激動又帶著不堪承受的惶恐。
“是時候執起大旗了。”
依靠著副局長的權限,耐薩尼爾在墾室內自由穿行,他于顛倒廳堂內消失,在下一秒又于外勤部內現身。
耐薩尼爾的出現驚動了不少人,所有的外勤職員都知道,副局長是個不務正業的人,你很少能在工作時間里見到他。
當你能見到這個不務正業的人時,這說明有大事件要發生了。
“去通知國王秘劍,該準備第二次談判了。”
耐薩尼爾下達著指令,不等他人反饋,他又消失了,再次出現時,耐薩尼爾已來到了鴉巢之中。
伊凡已在這里等候多時,作為情報部門,伊凡的消息一向很靈通,他一早就察覺到了秩序局接下來的動向。
耐薩尼爾的聲音沒有絲毫的起伏,“我已經通知他們開始第二次談判了。”
伊凡點點頭,以往這種事情,發發文件就足夠了,可現在耐薩尼爾親自去各個部門間告知這一消息,足以見到秩序局對其的重視程度。
“要開戰了。”伊凡心想著。
短暫的思量后,伊凡問道,“談判的內容呢?還有,我們真的要答應國王秘劍嗎?”
錫林的尸體極具著戰略價值,無論從何種角度去想,伊凡都不覺得秩序局有著放手的理由,哪怕這會與國王秘劍再次開戰。
耐薩尼爾說,“沒有談判內容,告訴他們就好。”
這時伊凡后知后覺地明白了,“這根本不是談判,而是一次陷阱。”
“不止如此。”
耐薩尼爾沉默了幾秒,又再次說道,“去放消息給侍王盾衛,通知他們,我們將答應與國王秘劍的協定。”
“什么?”
伊凡懷疑自己聽錯了。
與影王的會面是高度保密的,為了那次會面,耐薩尼爾欺騙了所有人。
“根據決策室的推算,侍王盾衛們也需要錫林的尸體,并且他們對于那具尸體的狂熱,要比國王秘劍還要強烈。”
耐薩尼爾繼續說道,“我們可以利用這一點。”
伊凡明白了耐薩尼爾的想法,“你要引起侍王盾衛與國王秘劍的廝殺?就在誓言城·歐泊斯之內?”
“這是個不錯的時機,用來削弱他們兩者的力量,甚至說重創其中一方,”耐薩尼爾面無表情,“至于在城市內戰斗產生了的傷亡……這是必要的犧牲。”
話語在耐薩尼爾的腦海里回蕩,一想到這些,他的腦海里就浮現起了女人的身影,諸多死去同僚的身影。
一股無名的憤恨升騰。
耐薩尼爾機械式地重復道,“必要的犧牲。”
伊凡的神情也冷了下來,作為秩序局的一員、鴉巢的一員,伊凡從不是一個心軟的人,他也親身經歷過了秘密戰爭,手上沾滿了鮮血。
對于必要的犧牲,伊凡沒有過多的心理負擔,他只是……只是有些不安。
這一刻伊凡忽然有種醒悟的感覺,秘密戰爭后的平靜時光,不知不覺中已經消磨掉了他身上的銳氣,雖然一直以來仍有大大小小的紛爭困擾著秩序局,但這都算不上什么真正的戰爭。
直到這一刻,熟悉的仇敵回到了熟悉的戰場上,伊凡這時才發覺,一切都尚未遠去,它們近在咫尺。
“國王秘劍在外部,侍王盾衛藏在大裂隙的深處,而且他們還有僭主的支持。”
伊凡給出了自己的建議,“這舉措太莽撞了,如果他們的爭斗將我們卷入其中,很可能適得其反。”
“所以接下來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耐薩尼爾對此早有打算,“我需要你們查清侍王盾衛們在大裂隙內的具體力量,他們已經在我們眼皮底下藏的太久了。
我們需要知曉所有的情報,好將戰爭的烈度,處于可控范圍內。”
耐薩尼爾輕聲道,“錫林的尸體就像一枚魚餌,他會把藏在黑暗里的家伙,都釣出來,晾曬在烈陽下。”
“不止是他們,還有魔鬼們,”耐薩尼爾回憶那些邪惡的存在們,“也該向他們宣戰了。”
伊凡僵硬地點頭,兩人的短暫談話,無疑決定了許多事,伊凡深呼吸,再次確定道。
“這是來自決策室的命令嗎?”
“是的。”
“好的,我知道了。”
伊凡思索著接下來對大裂隙的滲透計劃,侍王盾衛們隱藏的很深,再加上僭主的支持,想要把他們挖出來并不容易,很快,伊凡腦海里就有了合適的人員名單,如果由他來處理的話,哪怕是魔鬼的防線,也有著滲透成功的希望。
抬起頭,伊凡還想說些什么,此時他發現耐薩尼爾已經無聲地離開了。
“副局長……”
伊凡的聲音里帶著些許的擔憂,和伯洛戈一樣,他也發覺了耐薩尼爾的異樣,可和伯洛戈不同的是,伊凡了解這副模樣的耐薩尼爾。
當秘密戰爭時,當她倒下時,耐薩尼爾也是這副表情,也是在看到這副表情時,伊凡清楚地意識到,戰爭回來了。
所有逃離戰爭的人,最終都將歸還。
伊凡感覺有些頭疼,他緩和了好一陣,拿起了電話撥通了號碼。
“丘奇,之后來鴉巢一趟,有任務交給你。”
短暫的沉默后,話筒里傳來沉穩的回音。
“好的。”
放下話筒,丘奇來到了鏡子前,審視著鏡中熟悉又陌生的臉。
這是一張難以令人記得的臉龐,普通的就像無數路人之一。
丘奇拿起面具,將它緊貼著臉龐的輪廓戴上,短暫的蠕動后,一張嶄新的面容出現在了丘奇的臉上。
他哼著旋律,對著鏡子整理起了自己的儀表,這幾天丘奇的心情很不錯,這一點得益于帕爾默,他那副沖動、沒腦子的性子,有時候很煩人,有時候又很有用。
丘奇想,如果沒有帕爾默強迫自己去見阿菲亞,他可能需要很久才能踏出那一步,可就算踏出了那一步,距離他真正想要的,也顯得有些遙遙無期。
“還不錯。”
丘奇自言自語,坐在床邊,欣賞著插在花瓶內的鮮花。
回憶里,阿菲亞曾好奇地問道,“你買花的頻率好高啊?是送女朋友嗎?”
“不,”丘奇搖搖頭,“我沒有女朋友,只是我住的地方見不到陽光,花兒們枯萎的很快。”
丘奇住在員工宿舍內,這里位于墾室之中,這里沒有溝通外界的窗戶,更不要說陽光了,想要曬曬太陽,只能去瞭望高塔,而那個地方,顯然沒有地方可以讓丘奇養花。
他喜歡這些安靜且美麗的小東西,獨處時,丘奇時常這樣久久地注視著,去幻想一些不可能發生的事,比如自己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比如那些截然不同的人生。
丘奇喜歡閑暇時進行這樣無意義的幻想,他能從這股虛無之中獲得對自身的安慰。
現在隨著阿菲亞對他施加的善意,這份幻想生根發芽了起來。
“說來,我真的以為你離開了這座城市,再也見不到你了。”
前幾天的見面時,阿菲亞這樣對丘奇說道,她的目光閃閃發亮,令人不敢直視。
“或許吧,我的工作很忙,也不穩定,說不定哪天,就去了個遠地方,再也不回來。”
嘴上這樣說,丘奇卻在心里暗地道,“比如死在外面。”
“啊……那還真遺憾啊。”
阿菲亞想了想,跑到了花架后,為丘奇抱來一個沉甸甸的花盆。
“這個算我送你的,不花錢,它不是很需要陽光,沒事拿出來曬一曬就好,但要記得遮陰。”
回憶結束,丘奇來到了房間的角落里,這里放著一盆長出嫩芽的綠植,阿菲亞說這是盆礬根,開花時五顏六色的,很美麗,而且還不需要光照,非常適合丘奇去養。
在阿菲亞的帶領下,他在花店內看到了阿菲亞養的礬根,如她所說的那樣,絢爛的宛如斑斕的油畫,丘奇接受了阿菲亞的好意,并希望自己能養的像她一樣好。
這樣想著,丘奇的臉上露出些許的笑意,他心中的慰藉又多了一些,一種輕松感迎上心頭。
丘奇不急于去見伊凡,在此之前他有些事情要做。
和伯洛戈一樣,丘奇也有寫日記的習慣,但與其說是日記,這更像是在“記錄”。
拉開抽屜,一本本日記堆疊在了一起,丘奇每天都有記錄,哪怕沒什么事情可以寫,他也會把自己吃了什么,和誰見面了寫下。
這些日記對于丘奇至關重要,除了一些瑣瑣碎碎的東西,他還會把自己詳細的心理活動寫在日記上。
他就像一個作者,闡述自己筆下角色的內心活動。
丘奇看了眼抽屜里的另一本書,這么多年來,這是第一本非日記的書籍出現在抽屜里。
他的生活是如此虛無與單調,以至于這本書像陽光般,朝進了這潮濕陰暗的房間里,面這束闖進生活里的陽光,丘奇又驚又喜,既貪戀,又不敢向前,像是怕被陽光灼傷,又像是怕陽光會在某刻離去,再也不可得。
如果是那樣,丘奇寧愿一直呆在陰影里。
丘奇在日記上寫道。
“我買了本《盆栽養護手冊》,阿菲亞說這種花開起來很漂亮,我希望能把這盆礬根養的繁茂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