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與故事相互對應,為此厄文做到了,他將阿斯莫德拖下了水。
“我早該想到的,你也是故事的一員。”
厄文注視著再次現身的阿斯莫德,他能明確地感受到,阿斯莫德的力量被故事性削弱了,她不再是那頭純粹的魔鬼,而是在厄文的敘事下,逐漸變成了三十三年前,他記憶里的那副模樣。
魔鬼影響厄文的同時,厄文也在影響魔鬼,如同兩道相交的雷霆,撕扯上破碎的閃電之樹。
阿斯莫德被迫使用了身份卡,成為厄文所描述的姿態,伴隨著人格的扭轉,阿斯莫德也不再如之前那般邪異,反而被那從自身剝離的情緒填滿。
被凡性填滿。
“然后呢?你該如何繼續書寫你的故事。”
阿斯莫德沒有感到絲毫的慌亂,反而興趣十足地看著厄文,她沒想到厄文能想出這樣的辦法,魔鬼的那一部分因這轉變興奮不已,而屬于分離情感的那部分,也因見到厄文而產生的熟悉感,感到陣陣欣喜。
厄文問道,“我還在想……我算是困住了魔鬼嗎?”
“算是吧。”
阿斯莫德活動了一下五指,現實破碎的力量由厄文決定,他塑造著現實,連同自己一起。她很久沒遇到這樣有趣的事了,可悲的凡人居然還在琢磨著反抗的辦法。
“你想做什么?”阿斯莫德沖厄文微笑,展示著柔軟的腰肢,“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不……”
厄文早已看透了虛妄,對于阿斯莫德的誘惑他毫不在意。
“那你呢?”
厄文對著虛無再次發問,“你又要看多久呢?”
貝爾芬格從虛無之中顯現,這個凡人給他了一重重的驚喜。現在他也被厄文勾起了好奇心,期待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
厄文問,“你覺得你是在扮演太陽嗎?”
“難道不是嗎?”貝爾芬格反問道,“我不會給予你任何影響,就像我不會影響你的創作一樣。”
“這算是一種仁慈嗎?”
厄文將椅子轉了過來,保持回頭的動作令他的脖子僵的不行,“阿斯莫德折磨著我,而你扮演著好人,隨時準備向我伸出援手。”
“不……不,你們兩個都是一樣的,都是魔鬼,純粹的邪惡,只是立場不同而已。”
厄文逐漸從絕望里走出,他知道有人來救他了,而他也要做出反抗,“你只是在利用阿斯莫德,利用她進而得到我的靈魂。”
“我想不出你有什么拒絕的理由,”貝爾芬格搖搖頭,“《無盡詩篇》難道還不誘人嗎?”
“《無盡詩篇》……”
歡樂園的冒險里,厄文聽金絲雀講過這些,對于那覆蓋了人類所有藝術結晶的作品,金絲雀充滿了期待,但又因它的遙不可及,感到無比的痛苦。
厄文忽然開口道,“你不覺得矛盾嗎?”
“明明是無盡的,但它實際上卻是有限的。
明明是由人類創造,卻要在人類終結之后誕生。
就像一個遙不及的夢,一個無法達成的騙局。”
厄文嘲笑起了貝爾芬格,“而且為什么要信奉你,才可以閱讀這一切?詩是屬于人類的,而你只是一頭魔鬼而已。”
貝爾芬格怔住了,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勝券在握,他是最能理解厄文的人,可此刻他卻被厄文大聲嘲笑著,仿佛他的所有追求都只是徒勞無功的。
“人類會戰勝你們的,就像故事中的獵人們戰勝魔怪一樣,人類不會終結,詩也不會!”
厄文的聲音停了下來,他想到了,大聲喊道。
“哈!這是對魔鬼的懲罰嗎?”
他激動的身體都在顫抖,“你越是追求什么,你越是得不到,正如你對《無盡詩篇》的固執索求一樣!”
打字機沙沙作響,一行又一行嶄新的文字于紙頁上浮現。
“我看穿了魔鬼們的陰謀,我大聲嘲笑著他們的所有!”
厄文癲狂地對貝爾芬格宣告著,狂怒地訴說著自己的想法。
“不……不應該這樣的。
詩不能終結!筆也不該握在魔鬼的手中,它應當握在人類的手中,會不斷有新的詩誕生,它將永恒長存!
詩篇永遠不會寫完,而你所追逐的,也只是夢幻泡影!”
面對厄文的嘲笑,貝爾芬格一言不發,他沒有施以懲戒,也沒有神情震怒,只是像顆平靜的太陽,久久地注視厄文。
“有什么意義呢?厄文。”
隔了很久,貝爾芬格問道,“其實你明白的,人類注定會消亡,可能是幾千年后,也可能是幾萬年、幾十萬年……總會有那么一天的。”
“到時候人類的所有造物,都將平等地失去其意義,變成荒涼的廢墟,那是何等虛無的一幕啊。
可我不同,我會記述你們的一切,我將見證你們的存在,難道這還不夠嗎?”
厄文搖搖頭,長嘆了一口氣,“我以為魔鬼會更聰明些的。”
緊接著他以更加囂張的氣焰說道,“而且,你以為你是誰啊,貝爾芬格,你只是一頭魔鬼而已。
你不愛人類,你愛的是你自己,你的那抹私欲!”
厄文放聲大笑了起來,貝爾芬格覺得厄文或許是真的瘋了,在重重壓力下,這個可憐的凡人徹底崩潰,滑向了深淵,他的肉體正在死去,他的精神也在不斷的衰敗,燦金的靈魂正不斷被黑暗吞噬,直到徹底墮落。
貝爾芬格想、自己可能輸了,但阿斯莫德也沒有贏,他開始惋惜厄文的靈魂,像他這樣有才華的人不該成為紛爭的犧牲品。
就在這時,厄文又朝著阿斯莫德走去,從某一刻起,厄文就像是醒悟了一樣,他不再是魔鬼們的玩物,局勢反轉,他占據了主導。
厄文目光熱切地看著她,張開雙手像是要擁抱阿斯莫德一樣,慢步來到她身前,一邊說一邊親切地抱住了她。
“我親愛的阿斯莫德啊。”
厄文在她耳邊輕語,像是重逢的舊友,“其實你與貝爾芬格、與所有的魔鬼都一樣,對嗎?”
“你如此渴望強烈的情緒刺激,不惜弄出一張張的身份卡,創造出那邪異的縱歌樂團,以那可憎的加護賦予給信徒,還收藏起那瘋狂的種種。
你做了這一切,都是為了尋求情緒的起伏,那么是否說——其實你什么都感受不到?”
阿斯莫德的笑意僵住了,臉龐像是被凍結了一樣,深埋隱藏的秘密被厄文輕而易舉地抓住,她想阻止厄文繼續說下去,可身體卻不聽使喚,在厄文敘述的同時,打字機快速吞吐著紙頁,密密麻麻的文字排列其上。
“就是這樣,所謂的愛、恨、喜悅、悲傷、慈悲、憐憫、浪漫、懷戀、厭倦、崇拜、冷靜、狂躁、恐懼、滿足……”
厄文此刻的表情猶如從墳墓里爬出的惡鬼,他以言語為刀切割著阿斯莫德,將她變得千瘡百孔、遍體鱗傷。
每一節音符都令阿斯莫德變得越發猙獰,像是被揭示了秘密,羞愧不已。
“你什么都感受不到,什么情緒都不存在,在你的軀殼之下,擁有的只是空洞乏味、沒有絲毫起伏的黑暗心靈。
所以你才固執地追求感官的刺激,企圖讓你那蒼白的心臟有所跳動!”
厄文悲憐地、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你真可憐啊,阿斯莫德。”
“閉嘴!”
阿斯莫德怒斥著厄文,向前揮拳,纖細白凈的手掌輕而易舉地貫穿了厄文的腹部,鮮血染紅了她的肌膚。
厄文像是感受不到痛苦一樣,依舊保持著那副悲憐的態度,這深深地刺痛了阿斯莫德,以往她不會被這樣輕易地激怒,可在故事性的限制下,她魔鬼的一面被削弱,身份卡所具備的人性被放大。
阿斯莫德憤怒不已。
“我詛咒你,厄文,我詛咒故事里的所有人,你們都將受到心靈的折磨,痛哭落淚!”
猩紅的文字被打印在了雪白的紙張上,扭曲現實的力量降臨塵世,瘋狂的幻覺在厄文的眼前閃回,厄文看到了他過往所有的悲傷,但他卻因此哈哈大笑。
厄文從未想過投身于任何一方,他從一開始就沒瞧得起任何一頭魔鬼。
曾有讀者問過厄文,他所寫的故事里,獵人們如同黑暗的英雄一樣,不畏生死,選擇與魔怪廝殺,即便戰死、無人知曉,也從不退縮。
讀者想知道,寫出這樣故事的厄文,如果真的遇到這樣的困境時,他能否與他筆下的角色一樣,做出相同的抉擇。
那時厄文沒能回答這個問題,而現在他想他可以驕傲地回答道。
他可以。
斬碎最后一頭復生的亡者后,伯洛戈在黑暗洞穴的深處,找到了向上的路。
“看樣子這就是通往地牢的路了。”
伯洛戈回過頭,對著其他人說道,憑借著釜薪之焰的微弱光芒,能看到大片大片的尸體堆滿了地面,有的甚至隆起了小山高。
厄文所講的故事都是真的,但他在一些細節上做了手腳,例如厄文可沒提過,他居然宰了這么多的惡魔,他簡直就是個劊子手。
“知道嗎?我有時候在想,如果厄文當上凝華者,他說不定也能成為年度最佳新人員工。”
伯洛戈揮劍噼開了鐵鎖,一腳踹開了搖搖晃晃的大門,塵埃撲面而來,嗆的伯洛戈連連咳嗽。
“我也這樣覺得。”
帕爾默贊同地點頭,這年頭像厄文這么勐的普通人可不多見了,要是能活著離開這,帕爾默絕對會邀請厄文去風源高地,把他介紹給沃西琳。
“這里還真有一座地牢啊。”
艾繆鬼祟地探出頭,陰暗的通到內,一座座牢籠排列在兩邊,能看到牢籠內有著諸多污漬的痕跡,還有垂落的鐵鏈以及各種刑具。
伯洛戈能幻想到厄文折磨惡魔,從他們口中得到超凡世界情報的一幕,這位大作家的執行力真是超越想象,再想到厄文原初的動力,伯洛戈不禁感到現實的荒謬。
穿過地牢,推開又一道沉重的大門,伯洛戈等人來到了一處工作間,墻壁上貼滿了剪切下來的報紙,一旁掛著一張又一張的鐵路運行圖,在各個車站間標注上了顏色不同的指示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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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本的筆記堆在一邊,簡單地翻看了一下,里面盡是一些對超凡世界的分析,看樣子這就是厄文所說的第二個工作間了,他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在這里,以尋找那些誘人的知識。
在角落里還能看到堆起來的武器,上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污垢,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伯洛戈猜厄文應該用這東西砸爆了不少惡魔的頭顱。
“準備好了各位,推開這道門,我們就算是真正踏入雛菊城堡內了。”
伯洛戈深呼吸,握緊了手中的怨咬,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了這最后一道門。
門后是寂靜昏暗的長廊,到處都布滿了灰塵,蛛網在角落結了一層又一層,厄文在書里提到過這些,這個孤僻的家伙雖然住在這巨大的城堡內,但他生活的地方只有大書庫,其它的區域就像是被廢棄掉了一樣。
能看到藤蔓已經沿著磚石的縫隙生長了進來,整座城堡也在故事的扭曲下,逐漸變得面目全非。
伯洛戈本以為在踏入城堡的第一時間就會遭到攻擊,但實際上這里卻意外地平靜,可隨后便有一股股陰風在走廊里橫沖直撞,傳來幽靈怒號般的嗚嗚聲,與其同行的是紙頁的嘩啦聲響。
一張張白色的紙張隨風狂舞,伯洛戈伸出手抓住了其中一張,紙頁上書寫著觸目驚心的文字。
“我做到了,我激發出了阿斯莫德身份卡所具備的人性部分,并成功激怒了她,阿斯莫德要動手殺了我,這樣一來,隨著我的死亡,這片敘事層級也會崩塌,進而阻止這場災難吧?
啊……來自阿斯莫德的折磨來了,心靈的沖擊將輻射所有人。
希望你們能活下來。”
伯洛戈來不及思考紙頁上文字所表達的信息,強烈的震撼感從磚石之上傳來,仿佛有頭暴怒的野獸在摧殘這座城堡。
所有人的心跳都隨著震顫的頻率起伏,塵埃與狂風一同遮蔽了伯洛戈的視野,他聽到了帕爾默與艾繆的悲鳴,他正準備轉身幫助幾人,可回過身,等待伯洛戈的卻是一個面目全非的世界。
陰森的古堡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干燥開裂的焦土,伴隨著一聲響亮的軍號,渾身布滿囊腫、肢體扭曲的士兵們從塹壕下沖出,舉起刺刀朝著伯洛戈發起沖鋒。
鼻尖充盈著硫磺、血腥與死亡的氣息。
阿斯莫德的折磨已經降臨,伯洛戈被再度拖回了那片戰場里,短暫的失神后,伯洛戈提起了漆黑的怨咬,他咆孝著,斬下了這漫長折磨中的第一顆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