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天下人的關切,張安世反而不急。
他所制定的計劃,還算是周密。
應該不會出什么太大的差錯。
倒是入文淵閣的時候,提及了此事,胡廣等人,那是交口稱贊。
當然,他們稱贊的角度卻不一樣。
“宋王殿下,太子妃娘娘實是賢德,聽聞太子殿下奏請陛下加賜了鄭王,命能吏周嬋為長史,還多賜了許多的錢糧,增加了五百護衛,這些……應該不會是以訛傳訛吧。”
張安世微笑道:“有倒是有這么一回事。”
胡廣聽罷,紅光滿面,卻是捋須含笑道:“這鄭王殿下,并非太子妃娘娘所出,卻能將其視為自己的骨肉,便連娘娘親生的骨肉,尚且沒有這樣的寬待,這樣的做法,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胡廣說的眉飛色舞。
雖然即便是解縉等人,也曉得這只是太子妃張氏的手腕。
可話說回來,歷朝歷代的賢后們,誰知她們內心想的是什么呢?
譬如長孫皇后,又如本朝的馬皇后,難道她們真就沒有一點私念嗎。
恰恰是因為人有私念,有自己的偏愛,卻依舊能克制這種私心,不只將一碗水端平,甚至還寧愿自己吃虧,也不教別人受委屈的氣度,反而教人覺得可敬。
以至于連解縉也不由道:“太子妃娘娘這般的氣度,實非尋常女流可比,可敬可佩。”
張安世道:“其實也沒到諸公這樣追捧的地步。”
好吧,他不過是一聲謙虛。
可幾乎所有人都搖頭微笑,不語。
胡廣心里藏不住事,卻道:“殿下啊,你平日只顧著為朝廷效命,確實辦了不少的實事,卻殊不知,此等做法,卻實是教天下人都甘之如飴。”
張安世虛心求教道:“這是為何?”
胡廣便坐下,端著茶,笑吟吟地道:“你們瞧,宋王殿下也有不聰明的時候。殿下你想想看,這歷朝歷代,但凡是天下有變,要嘛就是宗親有了一些小小的爭端,要嘛就是百姓們活不下去了。亦或者是……天下出了董卓。”
“如今我大明,自是沒有董卓的。”
張安世本想問,你咋知道沒有董卓?
可細細一想,董卓操持權柄,欺辱皇帝,擁兵自重。真要論起來,這大明最接近董卓權柄的人,可能就是他張安世了吧!
臥槽,這事可不能提。
胡廣可不知道張安世的心思,興致勃勃地接著道:“除此之外,就是民變,可如今海晏河清,哪里還有什么民變?”
“這最后,就是宮變了,這些話,本是不該說的,不過呢,這是咱們大學士們自己關起門來說的一些話,倒也不擔心什么……”
頓了頓,胡廣又道:“可宮中之變,說一千道一萬,不在于總有人不公允嗎?因為有長幼之分,有嫡庶之別,有人得的多,有人覺得自己吃了虧,因而心懷不忿!于是人心四散,最終總不免鬧出一些是非來。”
“可太子妃娘娘今日這番氣度,倒是教人甘之如飴,對鄭王都如此,那么其他妃嬪的皇子,自然也不擔心,心里也能夠踏實了。”
說著,他帶著幾分感慨道:“很多時候,這天底下的事,壞就壞在猜忌上頭,明明是一樁好事,可人心不同,卻各懷著心思。最終,可能就淪為最壞的結果了。”
“本朝有幸,能先后有馬娘娘、徐娘娘這樣的賢后,現如今,太子妃娘娘亦是如此。老夫知曉宋王殿下最看重的乃是財貨。可是宋王殿下卻不知,實則這有口皆碑,也是一筆財富。一個尋常人,要辦一件事,需搭進去多少財貨,也未必能成的事。而那等有口皆碑之人,可能只需輕易許下一諾就可辦成了。”
“就如太子妃娘娘,以后若是發生了其他的事,大家起了爭執,可若是只要太子妃娘娘站出來,那么大家也就不鬧騰了!何也?因為大家相信太子妃娘娘不會教自己吃虧。難道這不比些許的財貨要強嗎?”
張安世抽了抽嘴角道:“胡公,我怎聽你說了這么多,卻好像話里有話?”
胡廣笑了,道:“其他的本事,老夫不如你,可是殿下,你已入值文淵閣,執宰天下,又深得陛下信重,卻有一樁事,老夫不免有些詬病。那便是……有時候,人不能只看眼前之利……你懂老夫的意思吧。”
張安世一愣,隨即心情有點不甚美麗了,直接道:“胡公的意思是,本王錙銖必較?”
有些話,意會就好,可不能捅破。
此時,胡廣臉上無可避免地掠過一絲尷尬,道:“咳咳……有些事嘛,大家隨便聊一聊,有則改之,無則嘉勉嘛。”
張安世可不打算就此不了了之,道:“胡公說清楚。”
胡廣顯得有些無奈地道:“那老夫可說啦?”
他頓了頓,便道:“當初處理扶桑四藩鎮的事,其實殿下就應該效仿太子妃娘娘,而不是只顧著自家人……”
張安世立即道:“藩鎮?胡公的意思是,當初我分給鄭王的藩鎮不好?”
胡廣捏著胡須,道:“也沒有說不好,你別急。”
張安世道:“……”
做了好事還被人埋怨,他怎么就不急了。
胡廣則道:“可若是好,鄭王為何回絕?要求置換藩鎮呢?你瞧,十幾歲的孩子都騙不了。”
張安世不由道:“胡說八道……”
“都說了殿下別急……”
他張安世可不是那種沒嘴的人,被人這么大的無解,就默默認了,于是道:“我分明給了他最好的藩鎮,天地良心,我這樣的為人著想,卻不料,竟被人如此的猜忌,真是天可憐見。”
胡廣微笑道:“都說了有則改之,無則嘉勉,急什么呢?”
張安世道:“這一次胡公又是從何處聽來的?”
胡廣遲疑地道:“這個……這個……松江那兒……傳出來的……”
張安世眉一挑,心里卻是警惕起來。
要知道,當時是一場家宴。
除了陛下,就只有亦失哈、太子以及四個皇孫,再加一個張安世之外,是沒有其他人的。
陛下自然不會嚼這個舌根。
亦失哈向來穩重,他能陪伴在君前這么多年,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自然心如明鏡,這一點,張安世也有絕對的把握。
而至于自己的姐夫,他的性情,也絕不是那種嚼舌根的人。
再有就是四個皇孫了,朱瞻墉和朱瞻墡二人,張安世倒是覺得可能性不高,不是相信他們的人品,而是這兩個混球,沒有這種害人的腦子,許多事,可能事后就忘了,粗心的很。
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朱瞻埈兩個兄弟了。
只是……他們這樣做,是為了什么呢?
是因為反正要去藩地,所以即便說了也無所謂?
亦或者是,故意散播出這個消息,教天下人曉得他張安世厚此薄彼,反而不敢在朝廷層面虧待了他們?
再或者,只是純粹的覺得他張安世對他們不公正,因而借此機會,小小的報復一番?
“愚不可及,真是愚不可及,得了我張家的好處,反過來卻是恩將仇報,實是愚不可及。”張安世氣得哇哇亂叫。
胡廣連忙勸道:“殿下,殿下,別急嘛,其實人都有私心,這又有什么打緊呢?以后注意就好了。”
張安世氣呼呼地道:“我注意個鳥。”
胡廣道:“你怎罵人?”
張安世此時是一肚子氣,也不理會了,直接拂袖而去。
胡廣不禁搖頭苦笑,道:“終究還是太年輕了,涵養不夠,這一點也不如老夫。”
說罷,胡廣竟有幾分沾沾自喜。
三月之后。
扶桑,出云國。
此地本是守護大名大內家族的領地。
只是,大內氏參與了針對足利家族的叛亂,明軍隨即進入扶桑,先是擊潰了叛軍的主力,此后,開始掃蕩。
而這出云國的大內家族,自然也被定為了叛臣,所有族人,統統押解至幕府治罪。
至于他的家臣與武士,也大多淪為俘虜。
此后,一支龐大的船隊前來,這出云國,自然而然,也就改換門庭。
畢竟足利的新家主暗弱,大明貼心的選擇了四藩國守護,這一支龐大的船隊,帶來了許多的文武官吏,還有大量的匠人,滿編的七千五百人護衛,除此之外,就是數不清的物資了。
而這出云縣,自然而然,也就迎來了藩國所派遣的官吏。
駐扎于此的王府護衛,亦有三百余人。
緊接著,新來的縣令開始召集本地的耆老和武士,大抵的申明了這大內家族的罪狀,大內家族作為守護大名,參與對征夷大將軍的叛亂,是為不忠,此等不忠無信之徒,自然而然,要斬殺殆盡。
而至于其主要的叛亂骨干,也大多予以了嚴懲,現如今,征夷大將軍邀請了大明來此,取代了大內家族,誰有異議?
倭人大抵是如此的,起初的時候,聽聞明軍殺至,這大內家族號召人抵御大明天兵,招募了大量的武士和壯丁,大家也肯用命。
可拼了命,卻被殺了個片甲不留之后,大內家族也已徹底的敗亡,群龍無首之后,這出云國上上下下,無一不表示順從,并且表示了歡迎。
這縣令對他們倒沒有太多的興趣,隨即便開始帶人,抄沒了出云國大內家族的一切產業。
而這一份巨大的產業之中,卻有一處巨大的山脈,也在其中。
石見山。
緊接著,便是大量的人抵達于此,他們拿著羅盤,帶著各種勘探的工具,雇傭了當地土人作為向導,隨即便開始進山。
而遠在江戶的盛晨,則在兩個月之后,得到了消息……這些勘探隊,有了發現。
江戶如今已成了越王朱瞻墉的藩國國都所在,此地臨海,不過現在卻是不毛之地。
而從前這里的主人江戶氏,因為協助足利家族平叛有功,所以征夷大將軍府,已將他召往幕府,授予了更重要的官職,還在幕府附近,重新授予了他一塊土地。
如此一來,這江戶,也就自然而然,成了越王朱瞻墉的基地了。
朱瞻墉原本對于這里重新筑城是頗有幾分顧忌的,畢竟扶桑不比其他的地方,這兒有不少現成的城池,就比如從前出云國的出云城,就很不錯,只要擴大一些規模,即可。
可真正抵達了這里,他才知此處的好處。
這里正好臨考著一處大海灣,即便遇到了較大的風浪,船只在可在此地躲避風浪。
除此之外,此地乃是天然的良港,周遭的海域,幾乎沒有多少暗礁,且水深也足夠,船只進出,不必擔心擱淺。
這樣好的地方,尋常地方可不多見,簡直就是得天獨厚。
朱瞻墉所帶來的,雖沒有什么能吏,可張安世給他的文吏不少,這些人迅速開始前往各處郡縣,隨即開始進行手頭上的工作。
而此時,盛晨也帶著大量的人,直奔出云縣石見山去了。
數日之后。
盛晨進入這山澗之中,而后,看到一個簡易的冶煉爐里,熔煉出來的銀燦燦之物,他深吸一口氣。
“周遭都探查了嗎?”
“都探查過了,到處都是,此礦的規模,只怕………比殿下交代的……還要大,我等在直隸和江西布政使司等地,探查過這么多的礦山,還未見過如此規模的銀礦。”
盛晨眼前一亮,而后,他深吸了一口氣道:“礦石的品位如何……”
“定是富礦……盛掌柜,實話說吧,這地方……一旦大規模的開采,我敢保證,即便是全天下的所有銀產量加起來,也未必能及得上此處。”
盛晨:“……”
他之所以不答,顯然是在思考,對方是否有夸張的成分。
另一方面,是這個小子實在太震撼了,這……等于是撿到寶了。
“宋王殿下……宋王殿下……真是高明啊,實在高明啊……”喃喃念了之后,盛晨道:“暫時不要將消息泄露出去。眼下藩國新創,立足未穩,這消息傳出,可能會引發什么事故也未可知……”
頓了頓,盛晨又道:“給宋王殿下密報,只怕原先計劃的那些機械,還不夠,得再想辦法,從新洲訂購一大批的工具和機械來,我們要在這山澗之中,修纜道,甚至……要鋪設木軌,總而言之,前期的準備工作,一個都不要落下。再有,想辦法,再從直隸,招募一批匠人來……放心大膽的招募,工錢嘛……好說,這工錢可以是兩倍,也可以是三倍,若是稀缺的人,五倍十倍也無所謂。”
“是。”
盛晨想了想,又道:“除此之外,看來那些俘虜的叛軍,可以派一些用場了,此事,且等一等再說,這幾日,我隨你們再探勘清楚再說,附近的山脈,都要勘探一遍。”
盛晨此時壓抑著內心的激動。
他陡然意識到,一個天大的前程,就擺在了自己的面前。
很多時候,所謂的功成名就,既要依靠自身的努力,可實際上,這世上比你更努力的人多的是,努力不過是抬高人的下限而已,而真正能抬高人上限的,卻是運氣。
不,對于盛晨而言,他深知這不是運氣,而是因為宋王殿下。
一個如此巨大的礦脈,礦石的品質還能上乘,這就足以讓他在將來消息傳開之后,見諸各報的報端了。
冬去春來。
又過了一歲。
張安世嘆息著時間如白駒過隙,自己還未回過味呢,便已匆匆而去。
年輕時,他自是恨不得時間過的快一些。
可如今,倒是舍不得了。
如今的張安世,倒像是一個閑人,新政上了軌道,似乎已不再由人催動,它便如脫韁的野狗一般的開始狂奔起來。
這上上下下,從陛下到監國的太子,再到文淵閣大學士,到各部的尚書和侍郎,乃至于商賈和尋常的軍民,似乎他們對于新政,也已耳熟能詳。
有時這天下的變化,張安世自己竟也覺得有些跟不上,各部尚書之間,彼此說的一些時興話,張安世竟有時也不解其意。
張安世起初有些不適應,他一直是一個主導者,原本這上上下下的事務,非他不可。
可當周遭的人,似乎都開始越發的得心應手時,張安世才發現,現在的自己,似乎顯得多余。
說到底,終究他的智慧和才能,從不比古人要高明多少。
無非只是……自己比別人多一些高瞻遠矚,曉得五百年之后的歷史進程而已。
而如今,這些優勢,也漸漸的開始逐漸喪失,或許別人沒有察覺到,可張安世自身卻清楚,自己已慢慢的歸于平庸。
這大明永遠都不缺智商超絕之人,這些人一旦開始熟悉掌握新政的脈絡,便能迅速的舉一反三,迸發出教人無法想象的創造力。
張安世如今倒是適應了,他習慣于成日漫無目的地去文淵閣里打秋風。到了正午時,便開始躲懶,尋了一個由頭,表示自己有緊要事,便溜了出去。
這樣的日子,平和又枯燥。
可細細回味,這所謂的枯燥,某種程度,又何嘗不是這天下來去匆匆的蕓蕓眾生們,所追求的終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