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廝二百年前進入貝迦,那時貝迦國已經立國很久了,它應該有所了解。賀靈川也不急于一時,還回到方才的問題:「你說的魘氣,也可以指為生命吧?「
「魘氣是魘氣,生命是生命,有相交但不能完全混為一談。「鏡子趕緊糾正他,「你是一條命,紫竹苑看門的老頭子也是一條命,本質上沒什么不同;但魘氣可就不一樣了,人類從嬰幼長成青壯,身上的魘氣是越來越豐沛的;而從青壯變為老年,在這過程中魘氣是逐漸消散,又重返天地之間,完成一個從哪來再回哪去的循環。所以你和那個看門老頭所擁有的魘氣,無論質還是量都天差地別!「
賀靈川若有所思:「我是修行者。」
「你是修行者,你占有的魘氣就更多更豐沛,這理所應當。」鏡子侃侃而談,「上古的仙人們占有的魘氣太多,不能適應災變之后的世界,才會消失。」
「所以本質上說,魘氣(魘氣)就是靈氣?」
「對!」
魘氣、玄晶,都是靈氣的不同表現。說到底這貨需要補充靈氣才能修好嘛。
「太麻煩了,我還是給你找個鑄造師修修補補吧。」
「那、那也行吧。」鏡子很勉強,「但至少要用上铻金。」
「……靠!」
原來最基礎的手法就能修補!
其實這貨就是想占便宜,從他這里弄些玄晶或者珍貴金屬吃吃吧?
賀靈川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再養這么個大戶,雪上加霜。
此時石門商會的二當家石從山過來看他,聽說貝迦寶樹王的太傅侍衛也在這里落腳,甚至要隨他們一同上路,頓時大喜過望。
單一個寶樹王的領地就比孚國大,離孚國也近,石門商會若能搭上太傅府這條線,一下就能將商業版圖擴大好多。賀靈川很清楚這些商人的念想,遂去叩門喊吳勁松兩人過來喝酒,席上順便就把石二當家介紹給他們。
四人相談甚歡,吳勁松不好把沙公子魂魄丟失這種事外傳,只說來吳澤縣公干,但遇上了鏡妖云云。賀靈川再把昨晚的事添油加醋說一遍,聽得石二當家驚嘆連連,沒想到自己睡覺的工夫,莫愁湖邊就發生了這些驚悚。
尤其甘三爺被牽扯其中,石二當家聽了連干三碗酒,大呼痛快。
「豎子,報應來了!」
他趁著酒意說起許多甘家往事,出乎賀靈川意料,甘三爺是干了不少混賬事,但真正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的,其實是甘大爺。
「甘老大已死,甘家就有好戲看了。」
像是印證石二當家這句話,到第二天下午,魔巢沼澤通行令易主的消息,就已經在全縣傳得沸沸揚揚。
賀靈川敢賭十個銅板,這就是石門商會放出來的風聲。因為消息里沒說明通行令落在誰手里,否則他這幾天肯定不安生。
聞訊而來的債主,險些踏破了甘家的門檻。
甘大爺死了,甘家又丟了魔巢通行令,那甘氏商會還有什么前途可言?他們討債都要趕在別人前面,否則后頭怕是要血本無歸。
甘家哪里應付得了這種場面?聽說甘二爺受不了債主風言冷語,動人,差役一下子就上門了。幸好縣老爺還叨著甘大爺一點人情,債主也愿意拿錢息事寧人,甘二爺賠了一大筆錢才沒被拘進縣府大牢。
這事兒在縣里傳瘋了。
第三天,心力交瘁的毛老太太病倒了,身邊只有兩個老仆同候湯藥。甘家的下人們帶出了更多謠言和大瓜。
這時候趙管事來找賀靈川,問他能否接受甘家道歉,同意在靈虛城之行后將通行令交給甘家。甘氏商會愿意獻出豐厚資財。
賀靈川當然拒絕了,并且對趙管事笑道:「你這傳話傳得不怎么誠心。「漂亮話也不說幾句。
趙管事略有些尷尬。
石氏兄弟也在一邊,見狀給他解圍:「甘家敗落已成定局,趙管事知道賀兄弟是明眼人,又何必粉飾?」
賀靈川可是知道趙管事暗地里已經是他們的人了,也不追著為難他,換了個話題道:「甘家或許還有一個辦法,可以渡過眼下危機。「
「哦,是什么?」
「找你們合作。」賀靈川笑道,「你們有通行令,甘氏商會有人脈有商路,一拍即合,不管怎樣先度過甘家眼下的危機再說。「
石二當家哼了一聲:「跟他家合作?想得挺美。「
石大當家想了想卻道:「未嘗不可。」
在商言商,只要甘家出錢放血到位,有什么不能談的呢?
甘家那么肥碩,誰看了不眼饞?
可惜甘家人仿佛真沒想到這個辦法,始終沒來找石門商會接洽。
又一天,甘氏商會幾個頭家和管事忽然不見了,跟他們一起消失的還有賬上的巨款。那個數字連賀靈川聽了都乍舌,只覺甘老大打拼下來的家底很厚啊,連現金流都那么豐沛。
但他們玩這么一出卷款私逃,商會立馬發不出工錢和貨款。人心本就浮動,底下的人不干了,沖去甘宅圍堵討要。
甘二爺頂不住債主壓力,同意變賣家產和商會資產還債;他剛做出這個決定,甘三爺不顧老娘臥病在床,腳底抹油,溜了!
當然,他同時還卷走家里好些值錢的細軟。
畢竟甘家這時還有些家底在,甘三爺營商能力不行,但鑒寶的眼力卻好得很,清楚家里哪些東西值錢。
這已經到第五天了,石門商會去往貝迦國靈虛城的商隊出發,石二當家感嘆自己聽不到甘家的精采后續。
賀靈川卻悠悠道:「我跟你打賭,甘三爺逃不掉。若是不信,你我就再多等一等。」
「真的么?」石二當家立刻下令,推遲動身時間,「那我賭十兩銀子。」
結果也就到這天下午,最新消息又刷出來了:
甘三爺并沒有逃遠。
他在縣郊的小樹林里遇劫了。
別人發現甘三爺的時候,他躺在爛泥地里直哼哼,后腦勺鼓起一個大包,渾身上下被洗劫一空,連另一條腿都斷了。
劫匪是誰?
甘三爺痛哭著說出一個名字:
羅勛一!
他這趟跑路只帶上心腹愛將羅勛一,連貼身小廝都放棄了。沒料到羅勛一在小樹林反水,舉錘子偷襲他。甘三爺腦袋硬沒被打暈,所以羅勛一就敲斷了他的腿……
當然羅勛一現今已經不在吳澤縣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石二當家聽到這里,就問賀靈川:「你怎知道他一定倒霉?「
「他還是太年輕了,甘家正值多事之秋,又欠了巨額外債,盯著他的人能少了?」賀靈川笑道,「又沒有識人之能,竟然帶著白眼兒狼偷跑,他不是待宰的肥羊誰是?」
石二當家渾身毛孔都通透了,哈哈大笑:「好兆頭,真是好兆頭!今趟靈虛城之行一定順風又順水。」
就算回到甘家,甘三爺的下場已成定局,債主們不會放過他,被他欺負過的鄉親也不會放過他。
破鼓萬人捶。
打拼是本事,能守成也是本事,可惜甘家無才。等著這家人的,只有一眼望不見盡頭的悲涼和黯淡。
石二當家覺得真解氣。
賀靈川問他:「為何這樣厭惡甘老三?」
石從水一愕,想了想才
道:「他不算大女干大惡,他都不配這四個字,但甘老三這種人死不足惜。」
「庸人之惡?」
「對對,正是庸人之惡!」石從山琢磨這幾個字有味道,「這種人干的事情,一件兩件罪不至死,但合起來就比殺人犯還討厭,誰都想上去呸他一口,踩他兩腳。哎,還是賀兄弟你概括得好。」
「你看起來是氣宇軒昂的大丈夫,沒想到……「這廂攝魂鏡也對賀靈川嘿嘿一聲,笑得不懷好意,「你讓我解除鏡奴契約,就是想看他落到這種下場吧?」
鏡子正趴在他心口上,履行自己的本職:「左右別人命運,看他生,看他死,看他生不如死,這種感覺是不是很爽?「
何止是爽?賀靈川長長吐出一口氣:「當然。「
走出吳澤縣地界時,他在馬背上回望一眼。
那幾個字其實是他有感而發。
如果孫孚平和年松玉沒來黑水城,如果賀淳華不離開干松郡,他會不會是另一個甘三爺?只不過靠山更硬。
可他早就清醒了,知道靠山山倒,靠人人死。這樣的亂世中,一個紈绔的憑恃就像肥皂泡,大風吹過就隨時破掉。
然后就是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幸好他醒悟得早。
不過雖然賀靈川在甘三爺身上看見自己過去的縮影——嚴格來說,是原身的縮影————但二者其實還有清晰的不同。
原身雖然也是紈绔,也有狐朋狗友,但身邊并沒有真正的狗腿,也沒有羅勛一那樣慣會挑唆的小人。
甚至真正的惡事也沒做出幾件。
是賀大少不配有嗎?
當然不是。
只因他生長的環境,始終被人嚴格把控,不良因素都被篩除。
他蹦跳的空間,其實非常有限。
從這個角度來說,溫道倫啟發他的「遇水即走」四字箴語,即是命運的轉折,或許又是全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