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暖香齋的四個伙計抬著一個超大銀盤進來了,放在桌邊的木臺子上。
這銀盤是特制的,長五尺,寬二尺半,上頭加了個碩大的銀蓋子。
三人耳力俱佳,還能聽到蓋子里頭滋滋爆油的聲音。
果然是剛剛出爐。
賀靈川搓了搓手:“我們暖香齋有位大廚是從雅國過來的,最擅長烤全豬全羊。今天的食材特別難得,連我也是頭一次有這口福。”
沒人接茬,但他自說自話,絲毫不覺尷尬。
伙計飛快撤離,順手帶上了門。
這個寬敞的包廂里還有呂秋緯等七八名護衛,但都分立屋角;只有裘虎站在賀靈川身后,先給整個包廂放了個隔音結界,然后盯緊另外兩名客人。
“餓死我了!”賀靈川抓起銀箸,率先挾起一塊啫啫筆管,“兩位不用客氣,盡管享用!”
這筆管啫得恰到好處,集滑脆、軟嫩、焦香于一體,每塊中間又有飽滿的膏飯,配上獨特醬汁,成功晉升為賀靈川在仰善群島第二喜歡的菜肴。
萬俟豐心事重重,哪有心思動筷?
賀靈川催他:“吃呀,愣著做甚?
“來來,都嘗嘗!”賀靈川熱情得像客棧老板,“這蘆蒿今早才從丁湖湖畔采下來,正合時令,脆嫩鮮靈。”
萬俟豐勉強夾了一筷子嫩炒蘆蒿芽,食不知味。
玉則成一拍桌子:“賀島主不用裝腔作勢。我的手下在哪里?”
“你的什么手下?”賀靈川奇道,“玉先生你帶來的人,不都在這暖香齋里了么?”
玉則成面沉如水:“你少裝糊涂!仰善群島不過彈丸之地,伱一個野人般的小小島主,也敢扣留貝迦的戰士?”
“貝迦的戰士?”賀靈川轉頭問裘虎,“咱島上還有貝迦人嗎?”
裘虎一本正經:“聽妮子說,今晚還有幾名貝迦的商人宿在索丁島,但都不在溫泉小筑。”
賀靈川哦了一聲:“玉先生還帶商人過來了?但扣留這罪我可不認……”
他話未說完,玉則成一拍桌子:“賀驍,不要以為你有牟國國師撐腰。貝迦要追的妖、要殺的人,逃去天涯海角也無用!你現在放掉我的人,這梁子就算揭過去了;否則,你就等著被霜葉國師和貝迦的怒火燒成灰燼!”
他留在索丁島上,從計劃開始到現在,都不曾擔心過自己的安危。
聯手佰隆人怎么了,阻截朱二娘又怎么了,這姓賀的真敢動他一根毫毛?
門窗緊得很嚴,這一記拍桌聲就回蕩在屋內,余音不絕。
賀靈川看著他,慢慢收起笑容。
“玉先生想攤牌?好!”他一沉下臉,剽厲狠辣的氣質就浮了起來,與方才俊秀溫雅的賀島主判若兩人,“我們就攤牌!”
“阿虎!”賀靈川朝著特制大銀盤一抬下巴,“上今天的主菜!”
裘虎立刻走過去,一把揭開了銀蓋。
燒烤的奇香撲鼻而來,連滿腹心事的萬俟豐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就沖著這股濃郁的香氣,暖香齋的大廚果真有兩把刷子。
賀靈川說這個廚子擅長烤全羊全豬,但這個被烤得金紅微褐的生物,比豬可瘦多了,嘴里又有尖牙,也不像羊。
肉皮上的油花還在滋滋作響。
玉則成也不知道這是個什么東西,更不知道這跟“攤牌”有什么關系,只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它:“這是何意,你不要混淆……”
賀靈川不緊不慢:“福寶,報菜名。”
“各位貴賓,這是秘制香肉!”王福寶介紹得很愉快,“咱暖香齋的王大廚最擅長做香肉,有家傳秘方。但今晚沒有狗了,廚房里正好抓到一頭狼妖,就用狼肉代替。這可是我們王大廚的絕活兒,全狼吊爐燒烤,保證肥香多汁!狼肉雖然硬實一點,但筋道啊……”
玉則成先是難以置信,而后嚯然起立,每個字都從牙縫里擠出來:
“賀驍,你是真不想活了?”
咣啷幾聲,附近的仰善護衛紛紛抽刀相向。
萬俟豐沒看出這是怎么回事,但玉則成當然知道,自己派去東邊捉拿朱二娘的手下,就有一頭狼妖!
竟然把他的手下拿來做菜,還端給他吃!
這姓賀的年紀輕輕,好生惡毒、好生癲狂!
除了驚和怒,玉則成眼里滿是不可思議:“你不想活了,還想拖全島人一起陪葬是吧?!”
“有什么問題?”賀靈川一抬眼,裘虎就拿起一邊的銀刀,削了塊香噴噴的肋條遞來。
賀靈川夾起放入口中,慢嚼兩下:“果然美味!老閔沒說錯啊,這有道行的妖怪,味道就是與眾不同!”
“阿虎,給玉先生也切一塊好肉。”
玉則成凝聲道:“賀驍,你竟敢把貝迦的戰士做成……”
“玉則成!”賀靈川頭一次直呼其名,并且用上真力,“慎言!”
這一記低喝如晴天悶雷,瞬間打斷玉則成的下文。
萬俟豐先是莫名其妙,但看看菜肴再看看勃然作色的玉則成、洋洋得意的王福寶,好像明白了點什么。
狼肉?狼……狼妖?
不會罷?面對貝迦的武將,賀島主的回擊怎敢這般酷厲?
這個島主莫不是瘋了,竟往死里得罪貝迦!
賀靈川卻轉頭看他一眼。
那目光深不見底,萬俟豐心頭一寒。
把貝迦的妖怪做成菜,拿給貝迦的使者吃,這事兒絕不是一般人干得出來的。賀島主對貝迦人尚且用這般手段,又會怎么對待他們佰隆人呢?
他怎么會以為,賀島主溫和好說話的?
這個瞬間,他真想給自己一記耳光。
幼稚、愚蠢!
他怎么給佰隆人找到這樣一個對手!
賀靈川指了指烤全狼:“這是頭流浪的野狼妖,索丁島上還抓到好幾個流浪的野人。玉則成你是說,這都是貝迦派來的?”
玉則成張口欲答,賀靈川又搶先道:“你可要想好了,這種罪名仰善群島不擔,我也不擔。所以,敢污蔑我的人一定走不出這個包廂!”
裘虎已經切下幾塊肋條,順手把銀刀插在桌上,發出“篤”一聲悶響。
刀把兀自震顫不已。
玉則成怒極反笑:“好,好,你敢威脅我?”
“你沒聽過,禍從口出?”賀靈川皮笑肉不笑,“說錯話自有天譴,今天晚上又是颶風又是帝流漿,連索丁島碼頭都會無故爆炸哩。這個包廂指不定就被雷電擊中起火,食客不幸身亡。”
“天要人亡,哪管你是不是貝迦來的?”賀靈川又夾起一塊狼肉,細嚼慢咽,“回頭貝迦追究,我也只能說今晚天象異常,玉先生天不假年,可惜可嘆也。”
玉則成不就是仗著自己貝迦武官的身份,才敢在他島上攪風攪雨,無所畏懼?
賀靈川現在就要他知道,今天晚上,他引以為傲的那一層身份就是紙糊的!
一旦捅破,他的自信就沒了支柱,他的傲慢也會被捅得千瘡百孔。
“是了,那時候玉先生已不在人間,自然不知這些后話。”
這話翻譯翻譯:
即便貝迦找我算賬,你也先死在我前面!
自己的命都要沒了,還有什么憑仗和籌碼?
玉則成死死盯著他。
這小子老神哉哉,是放大話,還是真敢殺他?
要試一試嗎,要賭一把嗎?
“攤牌也是你吃虧,何必呢?”賀靈川拿起一塊水晶肘子,“坐吧。我仰脖子說話有點累。”
玉則成不是萬俟豐,賀靈川讓他坐他就坐,但身后呂秋緯三人立刻湊近,伸手扣他肩膀。
“主公讓你坐下!”
玉則成哪會束手待斃,一邊掀桌,一邊側身抬腿,襲擊身后的嶸山人。
轉眼間,他就跟三人各過兩招,攻式十分凌厲。
但桌子沒掀成,因為賀靈川一掌按在飯桌,各式菜碟只被震得“嗡”一聲響,菜湯都沒灑出來。
玉則成打到一半,就覺太陽穴邊一陣微風,原來是裘虎砂缽大的拳頭到了。
他硬接裘虎兩拳,只覺手腕都疼痛異常。
這廝有些怪力。
前后左右退路都被封死,他一個人的確毆不過對面四個。
賀靈川適時喊了一聲:
“停!”
裘虎的拳頭果然停在玉則成胸前,只差半寸。
后者將呂秋緯一把推開,恨恨對賀靈川道:“你行事不計后果么?”
“你還挺替我著想,不過與你無關。”賀靈川不陰不陽,“明人不說暗話,你想死想活?”
呼,裝腔作勢也怪累人的。
玉則成不答。
這話沒法答。
“這頭狼妖是不是你們貝迦的?”賀靈川指著今晚的主菜,“你想好再答。是,抑或不是?”
裘虎也踱回桌邊,拔出銀刀。
一旦玉則成給出肯定的答案,這把刀就有用武之地了。
玉則成一口好牙磨得咯吱作響。
這廝,欺人太甚!
“你那么執著干什么?”賀靈川無奈嘆了口氣,“說句不是,你也不會少塊肉;說了是,你今晚的犧牲又有什么價值?貝迦會封你為烈士,會以你為榮么?”
“只要你死在這里,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個笑話。”賀靈川問他,“你想用自己的死,來證明自己的無能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