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在混亂連年的閃金平原,是個了不起的成就。
薛宗武更是往門后瞄了一眼,發現門洞里的青銅陣板還有兩處磨損沒補好——他上一次進城時就發現了。
可見這六個月來,芒洲都沒去修補護城陣法。
反正芒洲身處爻國腹地、不會遭遇攻擊,反正這種大陣壞掉三四個板子也能正常運行,地方上就怠懶了。
薛宗武搖了搖頭,這要是他的手下,早被砍掉腦袋。
芒洲繁華如故,坊市鱗次櫛比的商鋪、湖畔精美的大宅、城中氣派的神廟,換上了春衫的紅男綠女,也跟從前沒什么不同。
相比國都天水城,薛宗武更喜歡芒洲。住在這里同樣紙醉金迷,卻能少受幾分拘束,多一點肆意。
因為芒洲幾乎是西部官員進都的必經之地,現在城中游逛的貴族很多,薛宗武乘著馬車、帶著親衛招搖過街,路遇的官員都要向他行禮。
薛宗武隨意點點頭,就從他們身邊路過,話都不必多說一句。
他的目的地,當然是小桃山莊。
薛宗武的恩師暨老丈人從青臬山退隱后,爻王經過芒洲,還親自去拜訪他,并在小桃山莊住了三天。
連國君都異常尊重的人物,在爻國當然會混到風生水起。
眼下的芒洲車水馬龍,但至少有一半流量都在小桃山莊。路過芒洲的官員和富商,都會向齊府投去拜帖。
芒洲又高又陡的山峰有限,小桃山林木茂密,但整體高度其實僅有百丈(三百多米),相比其他名山大川只是個小山丘——除了北山的尖峰拔高到二百丈——上山路修得又寬又平,可容三輛馬車并駕。
眼下這條山路不復往日安靜,時常有馬車往來。
和其他府邸一樣,齊府的院墻高達一丈半,深藏滿園紅翠,不為外人所窺。
薛宗武抵達,齊府立刻推開大門,迎接這位重臣到來。
畢竟是拜會恩師岳丈,薛宗武也不方便帶著全套人馬、大搖大擺進去,當下按慣例點出幾名副將和心腹精銳,其他的都派在門外的歇馬亭等候。
小桃山莊常有權貴臨門,因此在半山腰上修起兩排屋舍,稱作歇馬亭,提供食宿糧草。來訪的官員如果隨從或者衛隊太多,可以把人馬暫寄在歇馬亭,自己去登門拜訪。
天色漸暗,齊府已經燈火通明。
薛宗武往大門里行進十余丈,晚風吹過,送來隱約笑聲。
看來,今晚的齊府又是高朋滿座。
所謂大隱隱于市,齊云嵊退養之后,達官貴人與他往來就更沒什么忌諱了,他竟比從前當青臬山大長老時更加忙碌。
領路的小廝面對他,幾乎哈腰哈到地板上:“老爺有交代,您一來,就要請您去養心廳。”
“養心廳?”薛宗武熟悉這個山莊,不須旁人引路。不過今晚貴賓云集,作為主人的齊云嵊應該正在招呼客人,怎么會去養心廳見他?
齊云嵊的在莊內有三個小道場,養心廳是其中之一,也是最靠近宴廳和花園的一個。小桃山莊太大了,齊云嵊在這里會見薛宗武,回頭還得兼顧其他賓客。
薛宗武心頭微訝,但腳步跟著拐彎,去養心廳了。副將親衛們緊隨其后,寸步不離。
一路上,又有幾名官員向他行禮、問好。
正妻已故多年,他依舊和老丈人齊云嵊往來密切,知情人都明白為什么。
養心廳離宴席不遠,但濃密的草木濾掉了雜音。這里環境清幽,很適合清修、思考,當然也很適合談話、密議。
薛宗武知道,齊云嵊約自己在這里見面,指定有什么要緊事情。
轉過一叢矮蕨,前方透出燈光,養心廳到了。
薛宗武一抬手,親衛們就散去林中,不再跟隨。
走進養心廳,薛宗武見齊云嵊負手立在窗邊,立刻道:
“師傅安好!”
“進來,關門。”
齊云嵊親手關上了窗。
結界一放,外頭的喧囂頓時消匿不聞。
“最近怎樣?”
霜溪發生的事情,還拿不到臺面上去說,薛宗武只道:“一切順利。”
齊云嵊指著桌上一口薄木匣子:“昨天早晨,有人悄悄把這個東西放進了山莊大門的耳房里。”
“這是?”
“打開吧。”
薛宗武開匣,見里面躺著一個方方正正的本子,樣式非常眼熟。
難道?
他趕緊拿起來,然而越往后翻,臉色就越難看。
這是個賬本子,上頭的筆跡他一眼就能認出來:
錢宇!
他的賬房管事錢宇不明不白死在霜溪,而這就是錢宇的賬本子!
齊云嵊意味深長問一句:“有什么我該知道的么?”
“這是我的賬本子,原本存放在霜溪官署。今年我照舊派錢宇去核賬,結果他被人先劫后殺;同時——”薛宗武舔了舔唇,“官署的賬房有人潛入,翻箱倒柜,拿走了好幾個賬本后放了一把火,把舊賬燒去一半。”
他晃了晃手中賬本:“這就是其中一本。呵,果然是聲東擊西!”
齊云嵊眉頭打結:“這些賬本都是麻煩?”
薛宗武無奈點頭。
“怎么回事?”
“這是實賬的名目。童煥說,天水城要是派人過來重新建賬,這些名目就是核對的依據。要是對不上……”
“你就是太貪心!”齊云嵊一拍窗欞,“我早就提醒過你,唉!”
這個女婿殺伐果斷、有勇有謀,卻有一個最大的弱點,就是“貪”字!
“貪”可是個大坑,一旦掉進去了,只會越貪越多。他相信薛宗武說的“有些”一定是個驚人的數字,是一旦公布就難以挽回的麻煩。
聽他埋怨,薛宗武抿著嘴不吱聲。死老頭子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凈,也不想想這些年齊家靠著他薛宗武搞到了多少財富!
他在臺前,齊云嵊隱在幕后,身家都暴漲了幾倍!
論貪得無厭、論手段陰狠,他怎配跟這老丈人相提并論?
嘁,都是知根知底的,老頭子在他面前裝什么清高?
他薛宗武若是猛虎,齊云嵊就是狡猾的老狼!
“本子里還有紅線標注。”齊云嵊事先就看過了。
薛宗武聞言一驚,等到齊云嵊指給他看,他不由得緊緊咬牙。
除了賬目里的手腳,這賬本里居然還用紅線標注出黃留守的項目。
薛宗武與黃留守的“公事公辦”,明面兒上都是公對公業務,每一筆往來走賬都有記錄可查。這里頭的貓膩格外隱蔽,單查賬簿本身看不出什么問題。
但麻煩在于,青陽清算黃留守,可是掌握了詳實的證據。其中有一兩份資料跟這賬本子對應起來,是有紕漏的!
黃留守被斬是小半年前的事,薛宗武把手頭與他有關的資料都銷毀得差不多了,近期才想起,霜溪還有幾本賬呢!
他交代錢宇趕去銷賬重做,哪知會出那等意外?
現在錢宇已死,不翼而飛的賬本之一卻被送到老丈人手中。
這顯然是個留言:
盜走賬本的人想告訴他,從行蹤到證據,他的一切都在人家掌控之中。
齊云嵊問他:“一共丟了幾個賬本?”
“不清楚。其他資料都被燒了,沒法查實。”
“那對方手里至少還有好幾本。”齊云嵊按了按眉心,“你跟我想的一樣么?”
薛宗武聲音艱澀,吐出兩個字:“青陽!”
他的一系列麻煩,都從青陽出任爻國大監國開始。
“貝迦來的老妖婆,花了幾個月時間摸透朝野局勢,最近越發咄咄逼人,甚至當眾挑釁我王!”薛宗武沉聲道,“她給我送來這個賬本子,您怎么看?”
“或許她是想告訴你,黃留守雖然死得早,但線索并沒有中斷,她還是能查到你身上。”齊云嵊嘆了口氣,“黃留守死了,真是有點可惜。他是個聰明人,辦事又利落。”
賀靈川如果在這里,當能聽出一點眉目。
“她想向我示威?”
“不,不止。”齊云嵊分析,“如果只為示威,她不需要寄賬本給你,只需要當廷宣布你的罪狀,再拿它出來當證據就行了。我看,她是想要挾你或者拉攏你。”
“要挾我?拉攏我?”齊云嵊的想法,與薛宗武不謀而合,“她想讓我做什么?”
“爻國這么大,廷堂這么復雜,光靠她和她帶來的那幾百人,根本無法掌控,還得有本土的強大勢力支持……比如你。”齊云嵊擺手,“你先別急著冷笑,這是上策。”
“中策呢?”
“你若不肯改弦更張,她至少能讓你心懷忌憚,不敢再與她針鋒相對。”齊云嵊接著道,“如果這都不行,還有下策:當廷公布手頭的證據,讓你們君臣離心,讓你聲名狼藉,這也能削弱我王的力量。”
薛宗武把一口鋼牙咬得咯吱作響:“這老太婆真是歹毒!”
他在國外攻城掠地,手段酷烈,有“兇神惡煞”之名。
但那是在國外,爻國以外!
在國外,無論他怎么作為都是威名,回國都是英雄。他很清楚,爻國人壓根兒不會關注閃金平原,壓根兒不理會其他人的死活,聽到他的雷霆手段還有些得意。
但在國內,他要是被青陽檢舉妨害國利、攫取民利,條條狀狀都宣之于眾,那可是聲名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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