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這番含沙射影不僅嚇壞了朱棣,也嚇壞了朱棣的一干小弟弟們。
其實大明皇子之間是有鄙視鏈的,排行靠前的幾個,相對來說受到老朱的“關愛”更多。
那時候老朱以為自己這輩子就這么幾個崽呢,給他們請了最好的師傅,對他們的培養也傾注了不少心血。
可當他后來發現,自己的生命力竟然如此旺盛,后續的崽就跟下餃子似的噼里啪啦地往出冒,他的“愛”也就分散了,對后續出生的皇子也就沒那么關注了。
哪怕是最受寵的郭惠妃所生的幾個兒子,也就是在老朱那兒多刷了幾次臉罷了,遠遠達不到第一批皇子的重視程度。
朱棣很幸運,正好趕上第一批了,從小就收到父皇無盡的父愛。
現在一眾小號藩王見自家四哥都吃掛落,他們一個個立馬恐慌起來。
畢竟,大明的藩王就沒幾個干人事的,就算不憋著勁地造反,也在封地里欺男霸女,草管人命。
“父皇息怒!”
“四哥為人最是忠厚,豈能干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還請父皇明查!”
在楚王朱楨喊出這句口號后,其他藩王有樣學樣。
“還望父皇明查!”
朱棣見一眾弟弟們都替自己求情,慌亂的心情這才緩和幾分。
不過在看到父皇陰沉的臉時,依然心虛地低下頭,擺出一副任憑父皇處置的恭順態度。
老朱看著跪了一地的兒子們,心里是非常復雜的。
雖說鑒于他的臭脾氣,大明的官員不敢告皇子們的刁狀。但他這個當父皇的,又豈能一點都沒有察覺?
其實很多事他都知道,只是懶得管,也無心力去管了。
因為一旦將自己這些兒子的丑事翻出來,定然有大臣拿當年朝野上下反對分封之事說事。
到時候他是撤藩,還是下罪己詔?
因此,他只能裝聾作啞,當作什么事都不知道。
畢竟,這些兒子再不肖,也是他的種,是他分封建藩,以皇子守邊關這盤大棋中的一環。
但對于朱棣,他心情是非常復雜的。
一邊欣賞朱棣的能力,一邊忌憚朱棣在自己死后惹事。
老朱倒是不擔心朱棣能搶了大孫的皇位,實在是怕這貨引火自焚,主動招惹大孫,被大孫以平亂為由給滅了!
那樣一來燕王一脈可就絕了!
因此,老朱現在對朱棣苛刻,何嘗不是慈父為懷的一種保護?
“鹽鐵乃朝廷命脈,任何人不得染指!”
朱棣在聽到父皇這句話,心里暗暗松了口氣。
好險!
差點就被老爺子殺雞儆猴了!
“父皇息怒!”
“兒臣也是一時湖涂,這才提出這個不情之請,兒臣再也不敢有此等想法了……”
老朱這話雖然有敲打朱棣的用意,但更多的是基于現實出發。
自從漢朝實行鹽鐵專賣制度,鹽鐵兩項一直是朝廷的重要財稅支柱。
鐵可以偶爾松一松,允許民間煉鐵販賣。
但歷朝歷代對于鹽的管控一直非常嚴厲,販賣私鹽更是等同造反,抓到就要被砍頭的。
古代之所以對鹽控制得如此嚴厲,是因為這東西不僅僅關乎財政,還關乎帝國的統治。
人長期不吃鹽就會渾身乏力,甚至出現其他病癥。
因此,控制住鹽的流通,也就掌握了百姓的命脈。
在老朱敲打完一番后,大殿內的氣氛霎時有點緊張。
每一個皇子都正襟危坐,再也沒有剛剛的談笑風生了。
正當眾人琢磨如何打破僵局之時,一個弱弱的聲音響起。
“皇爺爺,孫兒覺得四叔想煮海販鹽也不是啥過分的事情……”
朱允熥此言一出,大殿內的一眾藩王無不為之一驚,就連老朱都滿臉詫異地看向自家這個逆孫,心里充滿了狐疑。
這孫子看不出來嗎,自己是在保護他的權益呢!
朱允熥卻恍若未覺似的,依然自顧自的說道。
“鹽鐵專賣了一千多年,也是時候解禁了。”
“再者說,鹽稅一年也就那么幾百萬兩銀子,還逐年遞減,可見下邊腐敗到什么程度了。”
“咱們大明與其嚴防死守,不如全面放開,讓老百姓過上吃鹽自由的日子。”
老朱聽到這,頓時覺得大孫這是話里有話,趕忙不解地問道。
“你剛剛說的話是啥意思,啥叫大明鹽稅逐年遞減?”
朱允熥聞言在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一本奏折遞過去。
“皇爺爺,孫兒今天正好跟戶部尚書談論鹽政方面的事,發現自打洪武十二年開始,鹽稅一直在逐年遞減,現在每年已經不足兩百萬兩銀子了。”
“而且開中法也漸漸廢弛,現在我二舅那邊的軍糧,都是我雇傭商賈運過去的。”
老朱聽著大孫的講述,眉頭不禁皺起。開中法可是他頗為得意的一項政績,咋到了這孫子嘴里又成敗筆了?
然而,老朱在看了朱允熥遞過來的歷年鹽稅記錄,老臉登時陰沉起來。
“怎么會這樣!”
“明明洪武初年的時候還有三百萬呢,咋才過了這么幾年,鹽稅就下降了三成!”
朱允熥聞言心說這已經算好了,等再過十幾年,咱大明每年能收上來一百萬都算你厲害!
“皇爺爺,這就得問您了,您這幾年反腐是不是懈怠了?”
老朱聞言臉色大變,不悅地瞪了大孫一眼。
“還不是因為你!”
“咱要不是為了給你積德,咱早就把那幫蛀蟲收拾服帖了!”
朱允熥聽了老朱這話頓時沒了脾氣,不管咋說這也是來自皇爺爺深情的愛啊。
“皇爺爺,這事孫兒跟陳尚書討論過,覺得造成鹽稅減少有幾方面原因。”
“第一,官府收購價降低了,致使灶戶不愿意將鹽賣給官府,導致官府收入下降。”
所謂灶戶就是專門負責煮鹽的人,老朱也將他們統一編為灶戶,只能世世代代給大明燒水煮鹽。
“其二,官商勾結,有些蛀蟲將鹽低價賣給商人,讓他們私自販賣。”
“其三,開中法看似兩便,既方便了邊軍糧草轉運,又使得商人有利可圖,但期間的損耗也不小,對于商賈的吸引力遠沒有想象中的大。”
“他們與其費勁運糧,不如打點好官員,直接從咱們大明的官倉里拉鹽去賣劃算。”
“再有就是地方上私自開鑿鹽井,這種事情也是屢禁不絕。”
“因此孫兒覺得,與其徒費人力地去整治鹽業,不如徹底放開,讓鹽場獨立自主經營,咱們針對鹽場的規模和大小,統一制定個稅額,超過的部分就算他們白賺了。”
“這個嘛……”
老朱聽了大孫的話心里頗為意動,但這事太大,讓他一時間不好決斷。
“容咱考慮考慮……”
朱允熥見老朱這么說,當即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那您老慢慢考慮去吧,我先跟王叔們說會話!”
朱允熥說完這話果然不在搭理老朱,熱情的拉著朱棣嘮起來。
“四叔啊!”
“你要是想賣鹽就大膽去賣!”
“這事我全力支持!”
朱允熥突如其來的舉動,直接讓朱棣感到受寵若驚,甚至在心里暗暗慚愧起來。
自家這大侄子不是挺好嗎,自己咋就總想著要造反哩!
朱允熥對朱棣說完,又轉頭看向其他王叔。
“七叔!”
“你的封地在山東,你也可以煮海販鹽,用以補貼王府花費。”
“只要你不強買強賣,強迫百姓低價賣鹽就行!”
朱榑聽到這話真是感動得熱淚盈眶,抬起手就給了自己兩嘴巴子。
“七叔不是人!”
“七叔之前還埋怨過你,偷偷罵了你好幾回!”
“現在一看,你不是不惦念我們這些王叔,實在是我們做得不夠好啊,哇嗚嗚嗚……”
朱允熥只是單純的沒看上賣鹽那點小錢,哪承想竟然能引出朱榑這番感動。
“七叔戲過了!”
“一筆寫不出兩個朱字,大侄兒咋能忍心看你們挨餓受凍?”
“只是田地這事關乎大明穩定,侄兒不得不限制一下你們。但田地之外,你們愛做啥做啥,鹽鐵之類的想干就干!”
“如果缺人缺技術,侄兒都能給你們提供!”
“但有一條,那就是安分守己,不得利用王權欺壓其他商人和百姓!”
一眾藩王見朱允熥連鹽鐵專賣都開放了,一個個心花怒放的表示。
“大侄子放心!”
“你都把話說這份上了,我們要是再不爭氣那還是人嗎?”
“揍是!”
“鹽鐵這東西躺著都能掙錢,這要是再靠王權欺負人,那也太欺負人了!”
朱允熥自動忽略了某個不愿意透露名字又不學無術的朱植的語病,嚴格說起來這貨的封地在遼東,也是可以煮海賣鹽的地方。
但朱允熥卻不想讓他賣鹽,怕這個傻王叔把褲衩都賠掉。
“十五叔,你就別摻和了,你就安心墾荒種地算了。”
朱植聞言滿臉的不開心,他也想掙錢,他也想給媳婦買珍珠項鏈,珊瑚首飾!
“咋!”
“其他人是你王叔,我就不是了?”
“我就要賣鹽!”
朱允熥一看他這副作死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自己之所以開放鹽鐵,一方面是看不上這點小錢,另一方面是想工業化制鹽了!
一旦自己這邊的制鹽作坊投產,其產量將是現階段大明產量的五倍以上,他們那點小作坊不只剩下賠錢一條路了嗎?
其實朱允熥的最終目的是想將大明的藩王往冶鐵上整,畢竟煉鋼這玩意屬于重污染、耗人工的行當。
只有將更多的人拉進來,才能滿足他將鐵路鋪滿全國的野望。
否則光靠他名下那幾個工廠,有生之年也休想見到火車在大明縱橫馳騁。
“行行行,你愛賣就賣!”
朱植聞言一臉得意地冷哼一聲,還朝著其他人擠眉弄眼一番,像是證明自己跟皇太孫關系夠鐵,說話可以更加隨便似的。
其他人也確實挺羨慕朱植的這個待遇,畢竟是跟朱允熥一起長大的情分,比起他們這些年長的王叔就是有優勢。
只有朱桂心里一動,感覺自家這大侄子肯定是在肚子里憋著什么壞水呢。但礙于眼下人多,他也不敢多問,只能將心事埋在肚子里。
朱允熥又忽悠一眾王叔們一會兒,著力跟他們講述大煉鋼鐵的好處,聽得眾人一愣一愣的。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煉鋼掙錢,但他們不敢掙這個錢,怕犯了朝廷的忌諱。
哪怕有朱允熥這個皇太孫親自許諾,他們也不敢信。
誰知道等老爺子百年之后,這孫子會不會拿這事當證據,指責他們意圖謀反?
畢竟,鋼鐵這東西只要煉出來了,不論你打造成鐮刀和鋤頭,都能被人挑刺說成是私自打制武器。
再者說,他們也一定會打制武器。
他們每人都領三衛兵馬,還轄制一定數量的邊關士兵和境內的衛所兵。
既然自家有煉鋼廠,怎么也不可能去外地買兵器吧?
因此,盡管朱允熥說得天花亂墜,他們也只是嘿嘿傻笑,一點搭茬的意思都沒有。
只有朱棣眼睛一亮,小心臟撲通撲通的一陣亂跳。
要是自己取得煉鋼許可,那自己藏在地底的兵器作坊豈不是能洗白了?
“大侄子,你說同意我們煉鋼可是真的?”
“當然!”
“只要你們不私自打制兵器,意圖對抗朝廷就行!”
朱棣聽到這話尷尬的紅了臉否認道。
“大侄子這話說得過分了!”
“一筆寫不出兩個朱字,咱們都是朱家子孫,哪能干那種吃里扒外的事?”
“你要是真同意,那四叔觍顏找你要點人,你看看四叔封地之內可有建廠的好地方?”
朱允熥聞言在腦子里默默想了想,還真想到一個好地方。他記得后世有個叫曹妃甸的地方,好像正好在燕王的封地之內。
“還真有一個……”
“來人,將皇爺爺的輿圖搬出來!”
秦德順聽到朱允熥這般大咧咧的支使老朱宮里的人,忐忑的看了眼老朱的臉色,見老朱沒有任何不豫之色,這才吩咐小太監將輿圖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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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來說,皇宮的規矩極大,哪怕是皇太子也不敢在老朱宮里指手畫腳。
四個小太監抬著一扇巨大的屏風走進來,登時引起所有藩王的震驚。
因為這份輿圖不同于他們以往所見到的那種簡略的地圖,而是一份非常詳盡,不僅標明了山川河流,就連城市、軍鎮也顯示得一清二楚。
“這……”
“我大明何時有了這等精確之地圖?”
朱允熥聞言滿不在乎的擺擺手道。
“一般般吧,目前還在完善中呢,等過幾年就能看到真正詳盡的地圖了。”
一眾藩王聽到這話恨不得掐死這孫子,你特娘的把地圖都畫得這么詳盡了,是不是一直惦記著削藩呢?
只有朱棣滿眼熱切的看著地圖,心潮澎湃的想著,這才是孤心心念念的江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