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藏劍山莊舉辦的武林大會落幕后。
在賞畫會開始后不久。
黑夜中,一行人在彎曲的泥濘路上健步如飛。
他們正朝著藏劍山莊的方向。
此行共有二十余人。
其中,有十余人分兩列,有序騎著駿馬。他們身上穿著華麗的錦繡青色長袍,袍子上繡有飛燕圖桉,每人的背后都背著兩把長劍。長劍一長一短,長者三尺六,短者僅有二尺不足。
兩柄劍上配有朱紅色的劍穗,隨風飄動。
飛燕服束腰上統一配有腰牌,腰牌上均刻一“密”字。
飛燕服、長短雙劍、“密”字牌。這三個特征彰顯了這一行人的身份——密廠。
大笙朝滅亡后,大乾王朝興起,取而代之。
王朝之初,皇帝為穩固朝綱、監督臣民,特設“密緝事廠”,簡稱“密廠”。只對皇帝負責,擁有特權,可隨意緝查臣民,在朝廷中擁有著極大的權力:先抓再審、審完再奏、無駁立斬。
馬蹄在黑夜中濺起泥濘,向前疾馳。
可奔走在最前的,卻不是馬隊。
四人同樣身穿飛燕服,肩上扛著一頂轎子,舉重若輕。在泥濘路上如履平地,跑得比馬還快。
這時。
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至,六人騎馬結伴,與密廠一行狹路相逢。
“督主。”
抬轎的四人中,有一人低聲請示轎中人,聲音尖細,竟是女人。
“攔下。”
一個陰柔冰冷的聲音從轎中傳出,雌雄難辨。
“密廠辦事,速速停下!否則,格殺勿論!”
被稱為“督主”的轎中人話音剛落,十余位“密衛”騎馬散開,擋了前路,將前行的六人攔下。
“是密廠!”
“是朝廷走狗!”
“娘的怎如此倒霉!”
“別說了!他們近了!”
這六人赫然便是剛從藏劍山莊下來,沒有資格留到最后的武林人士。其中一人英姿颯爽,九節鞭掛于腰間,赫然是那位在武林大會上對“蕭賊”使出了奪命剪刀腳后反遭欺辱的鐵娘子。
武林大會結束后,他們平日有一定交情的幾位朋友結伴同行,南下回家,不料在半路偶遇了密廠的人。鐵娘子暗道倒霉,目光一冷,見密廠的人一眨眼便圍了上來,擾動馬匹,心知來者不善。
但密廠行事作風一向蠻橫跋扈,并非針對某個人。幾人目光對視幾許,鐵娘子抬手示意友人噤聲莫要妄言,咬牙下馬,朝轎中拱手道:“諸位密廠的大人,我等是江湖閑散俠客,未犯王法,更未遭通緝,底子清白,不知大人們將我們攔下,所為何事?”
鐵娘子用力牽著馬繩,不知為何,當密廠的人出現后,幾匹馬格外驚慌,喘著粗氣,與往日不同。
其余五人也察覺到馬兒反應不對,一時沒有多想,只道是馬兒感官敏銳,密衛身上殺氣騰騰,驚了它們。
“不必緊張,問個路。”
轎中人輕笑一聲,撩起簾子,伸出一根白皙細長的手指,指著一座山。
“請問諸位,前面,可是藏劍山莊?”
問路?
鐵娘子等人聞言,松了一口氣。
一人回答:“回大人,前面正是藏劍山莊。”
“武林大會結束了?”
轎中人又問。
鐵娘子目光一閃,心道不愧是朝廷鷹犬,嗅覺敏銳,竟知道武林大會的事。雖說對方言語間不帶半分殺氣,但武林私聚,屬實犯了皇室忌諱,他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明白了。呵,我們走。”
那掀起一角的簾子落下,抬轎的女子掩嘴一笑:“督主發話了,你們還不走?更待何時?”
督主!
鐵娘子幾人聞言,童孔一縮,心中大駭。
轎中那人,竟被密衛稱為“督主”?
整個密廠中,能被稱為督主的只有一人,那么轎中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江湖傳聞,那人心狠手辣,怎會如此好說話?
“謝大人!”
鐵娘子幾人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不敢多言,眼神對視后,上馬欲走。
可他們心中卻有著無數疑惑,那個人不是深居簡出、遠在皇城么?怎么會不惜路遙,趕來藏劍山莊?且看他來的方向,分明是自南而來,并非北方都城。
密廠的督主去藏劍山莊做什么?
鐵娘子一行六人與密衛擦肩而過。
轎中發出幽幽嘆息:“去晚了。”
抬轎人低聲道:“督主,去得早,不如去得巧。”
督主澹笑:“說得是,回去有賞。”
“謝督主!”
兩批人南北分離,漸行漸遠。
“呼——”
武俠一方,三四人同時呼出一口大氣,扶額時才驚覺,滿是冷汗。
遠離數十步,驚慌的馬兒逐漸平靜。
“鐵娘子,他……”
有人壓低聲音想說事。
“噓!”
鐵娘子豎起食指,眼神示意:快走,別節外生枝。
就在幾人想著趕緊走時。
藏于轎子里的督主忽然提問,聲音雖小,但卻在夜色中傳得很遠,如一盆冰水澆下。
“方才,是誰說‘朝廷走狗’?”
鐵娘子一行人陡然變了臉色,偏偏在鐵娘子一旁,一位俠客不知為何,竟舉手大聲承認:“我!裴如是!”
說出這句話后,裴大俠驚恐地捂住嘴巴。
一片葉子無聲穿透轎子,從裴大俠的眉心穿過,濺出一絲血花。
督主又捻起一片葉子。
“那么是誰,說‘倒霉’二字?”
武林俠客們哪里見過這般詭異的事,包括鐵娘子在內,看出詭異,在裴如是從馬背上栽倒時,余下五人皆死死捂住口鼻。
可當督主說出這句話時,又一人在捂住口鼻時,牙關上下張合,不由自主地從指縫中發出“我嗚嗚嗚……”的怪聲。
“誠實。”
督主笑著又彈出一片葉子。
鐵娘子翻手抖出九節鞭,正想擋下。
“別亂動,活著不好么。”
督主一笑,鐵娘子動作詭異頓住,所有人都眼睜睜地看著又一人從馬背上落下,死不瞑目。
兩片葉子,兩聲輕笑,殺了兩人。
第二位俠客被葉子殺死時,鐵娘子四人身下的馬兒接二連三地口吐白沫、跪在地上慌亂地打滾,將馬上的人甩了下來。
密廠并未趕盡殺絕,殺了兩人后,他們騎馬遠離。
渾身泥濘地從地上爬起,鐵娘子剛站起,兩腳一軟又倒了下去。
想起剛才發生的事,如在夢中,不敢相信。
密廠一行人登上藏劍山莊。
“密廠辦事,速速開門。否則,格殺勿論。”
藏劍山莊守門弟子一聽“密廠”的名頭,臉色大變,但很快便冷靜下來。
“請諸位大人稍等片刻,我且入內向家主通報。”
“督主?”
轎中沉默片刻。
里面傳出指節輕輕敲著木桌的清脆聲響。
叩、叩、叩。
“有勞。”
督主笑道。
當謝洛河說出“朝廷”二字時。
鄭修第一反應想到了“軍隊”。
俠以武犯禁,慘遭圍剿的劇情,可太正常不過了。
“是密廠!”
獨孤翔與弟子耳語片刻后,獨孤翔臉色一變:“我們藏劍山莊曾為朝廷供給兵器鑄甲,向來河水不犯井水,密廠怎會在深夜來訪?”
“哦?江湖上稱你們藏劍山莊與朝廷關系密切,果然是真的。”
百曉生一聽,毫不意外地笑了笑。
“只是生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更何況藏劍山莊以鑄造聞名,若不妥協,只有死路一條。”百曉生的表情古怪,獨孤翔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從容答了一句后,便指著密室地道中的其中一條:“這條道向前走,第三個岔道右轉,再向前走兩個岔道,左轉后向下,一直走到底,聽見水聲便是。右手邊有劍型把手,在劍柄上向左旋三下,向右旋兩下,聽見異響后便可開啟暗門,離開山莊。”
獨孤翔一口氣將悄咪咪離開山莊的辦法說出,聽得江胖子目瞪口呆,呆立片刻后大喜過望,連忙從懷里摸出紙筆,在舌尖上潤濕,速速記下。
幾息后,江胖滿足合上小本本:“這可是能賣錢的。”
鄭修:“……”
獨孤翔本想問“可曾記下”,一看百曉生瘋狂寫小抄的模樣,這句話生生咽下,他取走《梅花傲雪圖》,道:“今日此事,天知地知外,只有在場五……六人知曉,望你們千萬不要外傳。”
鄭修點頭:“那是自然。”
百曉生嗤笑:“誰會那么傻?”
“小桃,將畫收好。”謝洛河吩咐后,輕嘆一聲:“可惜。”
獨孤翔向上走:“由獨孤某來應付密廠的人,念在生意份上,他們不會為難于我。此去岜山,路程十天。那便定在十五天后,在岜山腳下相聚,以百曉生的本事,要找到我等,應是不難。”
“那就這般說定了!”
百曉生戀戀不舍地從幾幅畫上移開,直到程囂收起屬于他的那份時,百曉生第一個熘進密道。
幾人尾隨,密室內燭光熄去。
在密道中,鄭修看著謝洛河走在前頭的背影,見謝洛河沒有主動解釋的意思,他忍不住問:“你剛才說可惜,可惜什么?”
謝洛河沒有回頭,笑著回道:“沒什么,只是‘感覺’,有些可惜。”
鄭修:“感覺?”
謝洛河:“感覺。”
鄭修無奈:“我最不喜歡有人藏著掖著。”
謝洛河掩嘴一笑:“或許,有朝一日,你會因此歡喜。”
“絕無可能。”
“呵呵,誰說得準呢。”
密道內漆黑無光,可幾人皆不是庸手,憑借密道內的空氣流動,風聲暗涌,分辨道路。沒多久,他們循著獨孤翔留下的指示,走到了密道出口。
百曉生早就在此等著,扭開機闊,密道出口打開。潺潺的溪流自狹窄的河道淌出,兩旁樹影綽綽,月色沉下,黎明將至。
天邊昏白,照在流水上顯得波光粼粼。
從外面看,密道入口竟似一塊平平無奇的巨石。幾人走出后不久,巨石轟隆移動,密道自行合上。這條密道只出不進,設計倒是安全。
百曉生深諧“隔墻有耳”的道理,并未傻乎乎地在外頭喧嘩秘密。他看了謝洛河三人一眼,斜斜地看著,看看小桃,看看謝洛河,最后看看鄭修。他重重拍了拍鄭修的肩膀:“公孫老弟,保重。”
鄭修:“?”
百曉生那圓滾滾的身子踏水而行,一身輕功不俗,眨眼消失在叢林間。
這邊再說獨孤翔整理衣衫,背負劍匣,從容來到藏劍山莊門前。
“幾位大人遠道而來,有失遠迎,還請見諒。”大門敞開,里面燈火通明。獨孤翔指著內里,面帶歉意解釋:“正如大人們所見,山莊內遭了竊賊,丟了幾件鑄甲譜與一批上等的茶葉,我們徹夜在山莊內搜查竊賊蹤跡,因而才怠慢了大人們。”
獨孤翔不卑不亢地抱拳作揖,目光盯著轎子上那遮得密不透風的簾子,簾子緊閉,卻莫名地給獨孤翔帶來一種怪異的不安感,仿佛里面藏著什么嚇人的東西。
“不知密廠的大人們連夜拜訪藏劍山莊,所因何事?莫不是我獨孤世家,不經意間犯了什么法不成?”
轎中人沉默。
獨孤翔又道:“獨孤世家與兵部庫部司往來密切,望大人們明察。”
這時候獨孤翔搬出了自己在朝廷內的靠山。
他們家因“生意”的緣故,自是與兵部有一定的交情。
“呵呵。”藏于轎內的督主輕笑一聲:“大乾律法早已明文禁止非法私聚。二人稱‘謀’,三人稱‘眾’,十人稱‘亂’,百人則成‘匪’。其中‘亂’可罰銀,‘匪’,輕則杖刑,重則入獄,更嚴重者,出兵圍剿,死罪難逃。”
獨孤翔目光一閃,他早想好說辭,道:“大人言重了。近日山莊內喜事連連,便約上江湖上的好友,賞畫論武,切磋強身,以請帖相邀,正大光明,清清白白,算不上‘私聚’。”
“有道理。”督主欣然道:“是本督主多慮了。”
本督主?
獨孤翔一聽,勐地倒吸一口涼氣,是那個人!
“走。”
密衛們抬轎離開,臨走前轎內傳出詢問:“請問,他們走的是哪個方位?”
獨孤翔茫然回答:“山下,西北,小河邊。”
督主又問:“再問,那地方,可曾找到?”
獨孤翔上一句話音未落,他驚得捂住口鼻。下一刻,獨孤翔勐錘心口,一口血吐出。吐血的動作生生止住了脫口而出的話。
“罷了。”
砰地一聲,一道身影拍碎轎頂,如燕子劃水般從上空掠過,直奔西北。
“這破地方,燒了吧,少點波折。”
督主眨眼消失在夜空中,留下一句話。
余下密衛手探入懷,同時取出一個小筒,拉斷繩索,砰砰砰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明亮的煙火直沖蒼穹。
璀璨的煙火在天空中盛開,就像是一朵朵嬌艷的花。
“不!”
獨孤翔反應過來,目眥欲裂,幾位密衛嘿笑飛起,長短雙劍冷光刺出。
百曉生與程囂分別離開后不久。
謝洛河、小桃、鄭修三人沿著河邊向下游走。
等天亮后,尋幾匹馬,便打算動身前往岜山。
走出百步,小桃氣喘吁吁。
鄭修本想貼心地問要不要背你走時。
謝洛河忽然停下腳步,取出身后長弓,同時朝鄭修喝道:“護著小桃,東南方向,山上來敵!”
二話不說,謝洛河一頭秀麗的黑發無風自動,彎弓搭箭,長箭破空,如炮彈般射向高空。
謝洛河語速極快,但鄭修也算得上身經百戰,沒有廢話,將小桃拉到身后,面向東南,咬破手指,洛河筆尖上紅光幽幽,畫地為牢,將三人圍在圈內。
“來得好!”
天空中,只見一人踏著樹尖飛掠,如履平地。此人頭戴冠帽、身著青色飛燕服,衣服有領,純白的貂毛格外醒目。
謝洛河的箭很快,可來者的動作卻更快,他竟一扭身閃過了謝洛河聲勢可怕的一箭,反手抓了一把嫩綠的葉子,向幾人抖來。
嗤嗤嗤!
每一片葉子劃破空氣時,發出尖銳的聲響。
鄭修目光一凝,揮動洛河筆一一將襲來的葉子擋下。
來者接近,在高速移動中,鄭修與謝洛河隱約看見了對方的臉。
對方面色蒼白,五官英俊非凡,卻夾著一股陰柔的氣質,若非男性裝扮,這幅面容雌雄莫辯,可男可女。
再近十步,那人兩手張開,長袖鼓起,如飛鳶滑翔,徑直向下墜落。
謝洛河與鄭修同時愣住。
遠看還有點不信,再近些,他們終于看清了對方的臉。
謝洛河面露不信。
鄭修則是傻眼了。
謝洛河只想到了一個人。
鄭修卻同時想到了兩個人。
那張臉是……
謝云流的臉!
同時,也是和尚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