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美貌如花的女俠成了風韻猶存的大娘;
昔日仗劍走天涯的大俠成了摳腳大叔。
物是人非。
日蟬谷前,仿佛突然變成了大型中老年相親現場,都在滿懷感慨地敘說著當年的往事,老去的俠客說到快意恩仇事,情不自禁地坐下摳著腳丫子;而大娘們說至情深意切時,則眉目潮潤夾緊雙腿。
這時,一位戴著斗笠的老翁忽然悶哼一聲:“狗賊!別以為老夫看不見你!”
霎時間,那一聲悶哼猶如雷霆,轟地一聲在所有人耳邊炸響,讓所有人耳旁回蕩著沉悶的嗡鳴。
只見老翁舉著一桿魚竿,高高拎起,指向一處。
一瞬間,相親現場一片死寂,所有人目光順著魚竿尖尖望去。
魚竿末端指著范謠。
“這位是……?”
此時鄭修正與三次發福的江湖百曉胖敘舊,見爭端突起,鄭修平靜地問。
“獨孤一敗。”
“獨孤?那個……獨孤?”
“自然。”江湖百曉生唏噓道:“十余年前,樓夢空率密廠一眾,火燒藏劍山。令昔日江湖上人人敬仰的藏劍山莊轉眼成空,獨孤世家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即便有僥幸活下的,也是隱姓埋名,茍且偷生。而此人,則是在本胖……呸!本百曉生編寫的第一版《兵器譜》上,排行第一的‘無情劍心’獨孤一敗。”
江湖百曉生似乎有許多年不曾這般向人說著故事了,說來勁了,不等鄭修發問,他便搖頭晃腦一股腦將他腹中情報傾吐而出:“不過據說,他原名不叫獨孤一敗,而是叫獨孤不敗,只是傳聞他有一年遇見了一人,他輸了,自知終生難敵,從此改名獨孤一敗,并不再持劍,宣布退出江湖,隱居藏劍山。”
“后來藏劍山被密廠火燒,他也沒有重新執劍,而是逃了出去。”
“傳說后來他便入了魔,一時清明一時癲。老夫也不知怎的,他莫名就混進了西行的隊里。”
江胖說完。
鄭修聽得好奇心起,忍不住問:“他敗給了誰?”
“不知道。”江湖白曉胖嘆息道:“不知道呀,我真不知道。這應算是老夫畢生難解的‘秘密’,實屬遺憾。遺憾!遺憾!”
鄭修知道江湖百曉生是將“秘密”視作珍寶的怪人。他將“秘密”看得比黃金還重。這也是他為何能成為江湖百曉生的原因。
二人速速交談時,所有人的目光指向范謠。一時間,退隱江湖的俠客們紛紛認出了此人。
十年光景,范謠或許是因為修了“陰陽倒逆經”的緣故,容顏變化不大。老去的俠客們一時陰晴不定,似是想起了十年前江湖上的恩怨。
范謠無奈攤手,神情恬靜:“此事了時,要殺要剮,悉隨尊便。”
老翁大笑一聲,眾人腳下細沙掀起一層層密集的浪潮。
他飛身而起,掄起魚竿在天空中轉了一圈。
“嘿!”
老翁落地,蹲在地上,嘿嘿直笑。
正所謂高手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在場的大叔大娘當年都是在江湖上頗有地位的俠客,如今老翁一出招,明眼人看得冷汗涔涔,才后知后覺他們走了一路,那位不起眼的釣魚翁竟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可他,出了什么招?
眾人又驚又疑時,天空飄落羽毛,數十頭死去的禿鷲如下雨般落下。
“死了!全死了!”老翁高興地拍掌大笑。
眾人瞪大眼睛。
目光在范謠與老翁二人間來回不定。
“這人誰來著?”
“樓什么夢?”
“什么夢空?”
“樓什么空?”
“樓夢什么?”
“不記得了!”
眾人大笑,發出陣陣噓聲。
這時一位頭發稀疏的中年大漢一拍腦袋,笑道:“這人,是誰來著?家中那老娘們叮囑咱,出門在外別總惦記著滋事,要活著回去暖炕頭。呵呵!十年了,忘了也好。”
“也是,我家那老娘們本不讓我出來,我一聽家國有難,還得了?直接把休書寫了丟家里就出來了,省得我那娘們成了寡婦!后來你們猜怎么著?我走到半路她追出來說,當著我的面撕了休書,哭哭啼啼地她死也不肯當寡婦,我敢死她就敢出墻!這婆娘們一天不打真能蹬著臉上踩!”另一人接話,說著說著臉上露出了溫暖的笑意,似是想起了什么。
鄭修在一旁聽著俠客們紛紛放下當年的恩怨,心中感慨。
其實也并不一定完全放下了,只是范謠實力強大,他們真去尋仇,未必能全身而退。
之所以能放下,無非是遠處有了更讓他們牽腸掛肚的人和事,僅此而已。
老翁甩著魚竿在黃沙上瘋瘋癲癲,說著胡話。
眾人趕緊遠離了些,生怕被誤傷。
這時鄭修眼尖,一頓餓一頓飽吃了幾天,他連忙指著地上死去的禿鷲們:“快!谷里缺食材,趁熱乎!莫要浪費前輩一片苦心!”
俠客們手忙腳亂地收拾地上新鮮熱乎的禿鷲肉。
謝云流也加入了撿鳥大隊,邊撿邊嘀咕:“妹夫真是窮講究,老子不熱乎的……也成!”
別看大漠貧瘠,這一只只禿鷲個頭卻不小。每一只肉質結實,連骨帶皮足有幾斤重,釣魚老翁獨孤一敗隨手一下,便給眾人帶來百余斤肉料,緩解了如今的燃眉之急。
一行俠客施展輕功,來到山谷上,壓低身子低伏著。遠處密密麻麻的大軍人頭洶涌,那精良甲胄上反射出的日光明晃晃地令人膽戰心驚。
遠處扎起了一個個鼓鼓的軍帳,西域將士來回巡邏。
“可遠遠不止一萬人。”楚成風與謝云流都是在戰場上打過仗的。他們光憑肉眼與炊煙飄起的數目,便大約判斷出對面人數。
謝云流點頭,指著遠處:“在他們后方,有輜重車轱轆的痕跡,馬蹄印一路深入。他們有著源源不斷的補給。要想贏,只有趁夜突襲,得一下子將他們打怕了,打狠了,打得一年半載緩不過氣來。”
楚成風:“擒賊先擒王?”
鄭修搖頭:“試過了。一來對方將領早知我們這邊有人擅長弓術,早有警惕,極少冒頭。二來,在我們這邊,除謝洛河外,沒有人能射那么遠的距離。只是……”
鄭修說著,語氣一頓。
“無妨,我試試。”
謝洛河上前踏出一步,巨弓拉滿。
她閉上眼睛,側耳傾聽。
起初她的耳邊萬籟俱靜,隨后周圍漸漸多了許多嘈雜的聲音。
過了一會,謝洛河拉滿的長弓開始微微顫動。
“算了,別勉強。”
鄭修笑著輕輕伸手撫于謝洛河手背上,讓她收手。
謝洛河目光一黯,低下頭,弓弦緩緩松開,滿懷歉意:“夫君,是我不好。”
“不怪你,十年了,你一直在抗拒。忘了也好。”
其實鄭修早察覺到謝洛河那逆天的弓術不再,鄭修問起時,謝洛河坦白說自從她放下弓后,就再也抓不到那訣竅了。鄭修心想似乎也有道理,畢竟那么多年來她都沒有再遵從規矩,弓術不如從前,并不奇怪。
至于楚成風所說的夜襲,更是癡人說夢。他們來此第一夜時便發現了,敵軍臨時駐扎的軍營,一到入夜,便四處點滿了火炬,將黑夜映得亮如白晝,別說是一個大活人,連一只鳥飛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西域大軍似乎不知日蟬谷中來了一幫早已過氣的武林大俠。
鄭修為了不暴露這件事,連吃鳥加餐也只能偷偷摸摸的,保持開鍋的數量,不讓劇增的炊煙數暴露了他們目前真正的兵力。
在楚成風俠客天團抵達日蟬谷第三天。
西域大軍再次傳出號角與鼓聲,戰旗搖動,幾支百人團朝日蟬谷發起沖鋒,似在試探。
“放火箭!”
烈日部族的人聽從指揮,紛紛點燃火箭,朝西域大軍射出。
只是即便是火箭,對于裝備精良的西域大軍而言所造成的傷害也是不足一提。對方幾人倒下后,鄭修一看距離接近,便再次心疼地劃破胳膊。
公孫大畫師落筆成真,猙獰鬼魅自巖壁活活浮現,這一幕驚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傳聞果然是真的!”
“民間鬧鬼了!”
有人竊竊私語。
遠處,西域那幾支百人軍隊一看鬼魅自谷中飄出,一時嚇破了膽,即便是占據優勢也不再戀戰,揚起韁繩,一群戰駝頭也不回往回跑。
鄭修辛辛苦苦畫出的數十頭厲鬼,尚未建功,便灰溜溜地消散在空中。
“公孫老弟,你這手障眼法……”江胖嘀咕,他以為這是障眼法,低聲問:“該不會,走不了太遠?”
你他媽是真牛逼啊。
一眼看出了奇術的限制。
鄭修哭笑不得,沒有回答。但這沉默相當于默認,江胖點點頭,沒有再問。
從西域大軍的反應,他知道第一天施展奇術破了西域大軍一事,如今回頭看來算是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的奇術聲勢浩大,太過詭譎,把西域軍人嚇壞了。
新的將領不是阿圖魯,不知異人奧妙,把鄭修當成了妖孽去看待,寧愿死守也不肯冒險。
若是放在其他戰局,處于劣勢一方倒是樂于看見這種結果。可如今他們死守日蟬谷,隨著人數越來越多,糧食與水源成了一個抓襟見肘的問題。再加上大漠天氣變化多端,在日蟬谷往西扎營,他們失去日蟬谷的天然屏障,一旦風沙抵達,他們所有人都得死。
“夜襲不成!強攻不成!死守那幫雜種又不攻!成天在谷口蹭蹭就跑,什么垃圾玩意?難道咱們真要被活活耗死在這里不成?”
三天前釣魚老翁忽然朝天上禿鷲發難,讓他們飽餐一頓。可自那往后,天上光禿禿的,再也沒有哪怕一只飛鳥敢在日蟬谷上空徘徊。
水源尚可,但他們的糧食告急,哪怕是只吃半頓,在楚成風等人來了之后,他們頂多只能再堅持五天。五天過后……糧絕。
能吃的東西一旦耗盡,再堅持下去,沒有足夠的體力,等西域大軍真正攻來時,只有等死。
謝云流煩躁地撓著光頭大喊大叫,身為新上任的平西將軍,這般僵持局面令他憋屈至極,打又打不過,想要借助地勢之便對方又不來,夜襲也凸不進去,這種局面何止“憋屈”二字能夠形容。
他大叫著發著牢騷,卻沒注意他的話令幾位早為人婦的女俠少婦們想起了什么,紛紛紅了臉蛋。
“哥,別說了。”謝洛河想起一事,啐了一口,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謝云流的光頭輕輕一拍,將他拍暈。
“嗝”謝云流兩眼一翻,歇去了。
“等等。”
謝云流雖然昏死過去,但他的牢騷話卻突然提醒了鄭修。
鄭修猛然回頭看了一眼發胖發福禿頂的俠客們,忽然想起了他們當年在藏劍山上比拼輕功的情景。
“你們……荒廢了十年,現在的輕功如何?”
入夜。
西域軍營浩浩蕩蕩,點滿了篝火。
遠遠望去,他們占據了日蟬鎮,仿佛是黑夜下一座不夜之城。
明亮的火光讓那處亮如白晝。
日蟬谷兩旁山峰上。
以楚成風為首的一眾過氣俠客,穿上了久違的黑衣——即便是退隱武林多年,他們在西行前,便不約而同在行囊中備了一套。身為武林中人,即便是過了氣的,一旦重入武林,身上不備一套夜行衣,他們總覺得渾身不得勁。
黑烏麻漆的夜行衣隱于夜色,所有人只露出兩顆明亮的眼睛。俠客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努力收起肚腩,女俠們挺胸收腹,到了此時,誰也不想讓自己重回青春的英姿,因年華逝去、容顏不再、身材走形而失了味道。
“哥,你的光頭,太亮了。”謝云流光著腦袋,腦袋反光。謝洛河無語,往謝云流的腦袋上按了一頂與夜行衣配套的黑帽子。
“準備好了么?”
鄭修盤膝坐地,身前擺著一盆細沙,沉聲問。
俠客們瞬間閉嘴,手頭上比著各種奇怪的暗語手勢,江湖通用。
鄭修倒是沒看懂,只知他們似乎是在說好了。如此,鄭修便點點頭,咬破手指,在沙盤上滴了一滴血。看見鄭修的舉動,站在他身后的謝洛河面露心疼之色。
這沙盤中的沙子,鄭修盤了許多年,里面本就浸足了鄭修的血液。如今新鮮的血液滴落,二者呼應,媒介相通,沙盤上冒出一層朦朧的血光,在黑夜中頗為妖艷,似是在枯寂大漠上,盛開的一片小花叢。
沙盤中的沙子瞬間活了過來,一粒粒微微地顫著。鄭修雙掌在沙盤兩旁用力一拍,沙盤中的沙子頓時在鄭修眼前飛舞,靈動地變換著各種形狀。
先是變成了一個個小人,緊接著變成了一把把小劍,最后,所有的細沙組成了一根根長長的細針。如針林般在鄭修面前整齊地豎著。
如此詭異的“招數”令躍躍欲試的俠客們一個個頭皮發麻,他們往常只聽說江湖上多了許多怪事,如今最怪的一事就活生生地在他們面前上演,令俠客們又驚又懼更多的是嘆。
再次割破手腕,鄭修臉色又白一分。他上半身稍稍晃動幾下,眼睛卻越來越亮。
揮動洛河筆,那由謝洛河的頭發組成的筆尖,仿佛是一塊干涸的海綿,瞬間將他手腕上涌出的鮮血吸干,筆尖冒著猩紅的血光。
“穿針引線。”
筆尖劃過,在身前形成一道道細線,細線如靈蛇般扭動,與數不清的細針串在一起。
“去!”
奇術媒介,心隨意動,意隨心動。鄭修手指一指,無數細針向黑夜深處射去,隱于黑夜中。
“紅線”末端,紛紛連上了鄭修的身體,幾乎細不可查的紅線越來越遠,越來越多的紅線與鄭修身體相連。最后,所有的紅線猛然緊繃,鄭修呼吸一促,咬著牙:“走!”
有人面露忌憚,看著那細細的線,擔心這線是否能承載他們的重量。
楚成風與謝云流微微一笑,踏出一步,準備蹬上紅線。
卻有一人比他們更快,范謠起身飛出,足尖點著紅線,身后殘影重重,轉眼去了遠處。
“老夫,去矣!”
昔日的兵器譜第一,那位瘋瘋癲癲釣魚翁,將魚竿扛在肩上,此刻臉上傻笑盡退,云淡風輕,踩上紅線。
“獨孤一敗,去去就回!”
越來越多的俠客見狀,不再猶豫,施展輕功,快速沿著紅線向夜色飛奔。
紅線上承載的俠客越多,鄭修的身體便響一下,再多,又響一下,發出咔咔的脆響。
最后,鄭修的口角溢出了鮮血。
“夫君?”
謝洛河看出鄭修身上承載的壓力,擔憂道。
“無妨。”鄭修擦擦嘴角,灑然笑道:“別小看你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