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是大乾最大的市集,占地近兩千畝,林林總總大大小小有三萬多商鋪。
不久前榮獲《天工巧匠》御賜金牌、已有“天下第一匠”之稱的閆吉吉,他的“吉祥鐵鋪”正是坐落于此。
紅磚堆砌的煙囪成排而立,一柱柱濃煙筆直升起。
一桶桶蜂窩煤不要錢似地往火爐里傾瀉,體格健壯的工人們光著膀子,揮汗如雨,熱火朝天地在工坊中忙碌。
工坊一角,閆吉吉與其余幾位工匠,圍成一圈,面色凝重地看著鋪在桌面上的一頁頁圖紙。
圖紙上畫著奇形怪狀的器械,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呈齒狀,除閆吉吉外,其余工匠有的說這是兵器,有的說是用作墻壁上的裝飾。
“別猜了,這可是兵部的訂單,都給我燥起來!別磨磨蹭蹭的!”閆吉吉目光一閃,大聲喝止幾位工匠的揣測,一巴掌按住圖紙,壓低聲音道:“有些東西,還是別知道的好。”
或許其余工匠看不出,但閆吉吉卻看出了端倪,這些“零件”拼湊起來,似乎是某種從未見過的攻城器械。
兵部中藏著高人呀,閆吉吉心想。
“得嘞!”
“老閆是這樣子的,一干起活來就六親不認。”
“鄭老爺他估計還是得認的。”
“嘿!現在得叫鄭王爺了!”
“對對對,得叫鄭王爺了!”
工坊內爆發出轟然大笑。
自從鄭修受封“赤王”后,閆吉吉的工坊從首富的產業,搖身一變成了王爺的產業,訂單滾滾。這不,從來不插手軍隊武裝的閆氏工坊,破天荒收到了兵部的訂單。
“是了,”一位年輕的小伙,在閆吉吉身邊跟了五年學藝的弟子,別人都叫小佟,為人機靈,他看著角落里堆著的箱子,那是鄭王爺上個月下的訂單,瞥見后便順口問:“閆師傅,王爺訂做的那批未開鋒的劍胚做好了,咱們要送到王爺府上不?”
“成,那你給老爺送去。”
閆吉吉頭也不抬,仍在琢磨著“攻城器械”的事,便讓小佟駕車去送貨了。
很快,幾箱密封完整的兵器裝車,小佟親自駕車送往王爺府。
小佟走后,閆吉吉拍拍手,讓百余位工匠將手頭上的活暫且停下,大聲發話。
“所有人聽好了,接下來咱們把其他單子先撂下,全力以赴趕工兵部的單!這可是重中之重,一旦這單子辦好了,日后咱們王爺在圣上面前也有面兒!”
“好嘞!”
百余工匠齊聲答應,呼聲震得屋頂簌簌抖。
吉祥鐵鋪再次進入忙碌的節奏中。
過了一會,外出送貨的小佟屁顛屁顛跑回來了。
“師傅師傅,我又給你接了新的單子回來!”
小佟樂呵呵地說道。
叮叮叮!
閆吉吉正瘋狂地掄著錘子敲著燒紅的鐵塊,頭也不抬地回:“你接啥單子了?”
“說是做一個貓窩和一批小銅鏡。”
“啥?貓窩?銅鏡?”閆吉吉一聽,怒了:“我剛說了,這倆月全力趕工兵部的單子!其他單子通通靠后!再說,貓窩是啥玩意?銅鏡?你都能敲的要我出手?”
“……是鄭王爺的單子。他說,‘麻煩老閆來府上一趟’。那既然師傅你沒空……”
“小孟、小左……”閆吉吉一連點了十來位工匠的名字,錘子一拍,將紅彤彤的鐵塊拍進水中,發出“嗤”地一聲。閆吉吉將小錘子別在腰間,言簡意賅:“走!”
小佟一愣:“師傅,你不是說兵部的單子……”
“急個屁!”閆吉吉風風火火地帶著一群精英工匠往外趕,邊走邊道:“誰的單子能有王爺的單子急?”
閆吉吉一行人提著大包小包趕到赤王府。
通報過后,閆吉吉徑直來到后院。
剛到后院,他便瞪著眼睛,看見了奇怪的一幕。
新晉的赤王,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鄭王爺,正坐在花園里,懷抱著一只橘貓,溫柔地替橘貓梳理毛發、抓背撓癢癢。
“王爺呀,不是說有加急訂單么!怎么光顧著抓你這頭狗不狗虎不虎的破貓了?”
橘貓冷冷地抬起頭,喵無表情。
“噓!噓!噓!”
鄭修連忙豎起一根食指立在嘴邊,沒理閆吉吉,而是低頭對橘貓說道:“喵呀,你別見怪,我的人不懂事。”
閆吉吉以及一眾精英工匠皆是一臉懵逼:“?”
“喵。”
橘貓重新低下頭,趴在鄭修大腿上,瞇著眼享受著來自王爺的愛撫。
鄭修小聲安撫,像是在與橘貓說話。
閆吉吉神情更懵。
王爺這舉止,就仿佛是能聽懂貓咪說話?
況且,王爺對待貓咪的態度,就跟候著親爹似地,古古怪怪。
片刻后,閆吉吉感慨,當了王爺后,就得與眾不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才是。
過了一會。
鄭修擦著額頭上的冷汗,將閆吉吉帶到正廂。
“老閆,麻煩你在這里修一個貓窩。”
“貓窩?替那玩意?”閆吉吉瞪著眼,胡子一吹。
鄭修連忙捂住閆吉吉的嘴,他知道閆吉吉心高氣傲,連忙模棱兩可地解釋:“老閆,有些話我說了你未必懂,懂了也未必信,小鳳喵絕非一般的橘貓,總之,多余的話別亂說,好好替我整一間最頂級的貓窩。”
確認閆吉吉明白后,鄭修才松開閆吉吉的嘴。
“王爺,你確定?”
“確定。”鄭修用力點頭。
“那……要如何頂級?”
鄭修想了想,旋即微微吸了一口氣:“貓中帝王。”
懂了。
按照貓中帝王的規格去做。
閆吉吉心中有許多問號。
但他知道老爺沒瘋,便點頭答應了這件奇怪的差事。
或許這就是有錢王爺的快樂呢?
閆吉吉取下腰間的小錘,一排排釘子甩出。
叮叮叮叮!
剎那間,一排釘子整齊地落在四面墻頭上。
閆吉吉正準備啟動“吉祥工房”,鄭修拉住閆吉吉,從懷中摸出一張圖紙。圖紙中是一面小巧的橢圓形銅鏡,銅鏡款式簡樸,看起來沒有太大的特別。閆吉吉正納悶這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活兒為何要他親自動手時,鄭修附耳幾句,閆吉吉一聽,眼珠子猛地一亮,拍著大腿道:“妙啊!”
“銅鏡不急,先敲貓窩。”鄭修眨眨眼,嚴肅道:“貓窩重要。記住,一定要按貓中帝王的規格去辦。”
“好的王爺。”
閆吉吉答應下來,錘子落下,一個個方塊神奇地被敲了出來。
鄭修知道閆吉吉的規矩,他施工時不喜有其他人在場。在閆吉吉開啟“吉祥工房”后,鄭修便自行離去,等待完工。
花園里,小池塘。
荷花才露尖尖角。
“你真相信小鳳喵,是從……那個地方溜出來的?”
鳳北馬尾飄揚,負手立在拱橋上,聽見身后腳步聲,鳳北眉頭一皺,問。
“信,如何不信?”鄭修笑回:“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我至今仍覺荒謬。”
“排除一切的不可能后,剩下的無論再如何荒謬,它都只能是答案。”鄭修隨口說出一句名言,面容一肅:“若它真的來自那處,讓我更為擔憂了。”
“你在擔憂……常闇?”
“能夠不知不覺地從那處溜出,說明那處的詭譎遠超我的想象。”鄭修怎么想,都無法理解一只天天呆在鄭家的小橘貓是如何被“替換”掉的。
無視常理,無視了時空,這讓鄭修覺得匪夷所思。
鳳北明白鄭修為何擔憂。
此時她也不知說些什么,沉默著。
鄭修順手攬住鳳北的肩頭。
鳳北抖了抖,沒有抗拒。
鄭修無所謂地笑了笑:“擔心太多除了掉頭發之外,沒有任何好處。這并非是一件壞消息,最起碼,這頭來自常闇的小貓,似乎對我們沒有惡意,這說明了一點,常闇中的生物,并非完全不可理喻,也不全是我們在仙姑廟中碰見的怪物。”
見鳳北興致缺缺,鄭修拉著鳳北來到前庭。
“隨我來,我給你看點大寶貝!”
不久前閆吉吉工坊送來的幾箱武器便擱置在此。
鄭修當著鳳北的面,打開其中一箱,取出其中一柄,屈指在劍身上一彈。長劍顫動,發出嗡地一聲悠長的鳴響。
鄭修得意地在鳳北面前炫寶似地手舞足蹈:“聽這聲音,不愧是咱家出品,必屬精品!若放兩百年前的武林中,百曉胖兒的兵器譜估計全是鄭氏的兵器了。”
這幅得意洋洋的模樣掃去鳳北心頭的陰霾,忍不住抿嘴一笑。
她心想這家伙在畫中活了百年,怎出來后仍像小孩似地,玩心未泯。
“這就是你說的大寶貝?”
“非也!”鄭修搖頭,神秘兮兮地讓鳳北站幾步,道:“我說的大寶貝,是我。”
鄭修指著自己。
“你?”
鳳北先是神情微怔,隨后臉色微微發紅。
“看好了,別眨眼。”
鳳北一愣:“在這?”
“不然呢?又沒外人。”
說著,鄭修手握長劍,閉上眼睛。一閉一睜,再開眸時,鄭修渾身氣質陡然一變,他的長發竟像鍍了一層光,烏黑的長發緩慢向后染,頃刻間他的頭發染成了霜雪般的花白,雙眸透出一種仿佛看透世態炎涼般的冷漠與平靜。
鄭修的面容仍是他,但此刻滿頭白發的鄭修,與眼中的陌生,令鳳北下意識扯緊手套后退兩步,面露驚訝。這一刻,鄭修像是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人。
握住長劍的鄭修,渾身透著一股凌厲的氣息,站在鳳北面前,宛若一柄活著的“劍”!
他似一柄絕世神劍!
鳳北心中浮現出一個荒謬的念頭。
嗡嗡嗡嗡……
箱子中的其余長劍,竟同時發出響聲,微微顫鳴的同時以極小幅度相互碰撞著。其余幾個未開封的箱子,竟在詭異地抖動,隨著鄭修這一個再平常不過的“舉劍”動作,所有的劍都像是活了過來。
鳳北屏住呼吸,不敢發出半點聲音,她知道鄭修擁有奇怪的“術”,稱作化身。鄭善是,鄭惡也是。可鳳北從未見過鄭修這白發的姿態,心中驚奇,卻不忍打擾。
砰砰砰!
所有的箱子猛然炸開,數百柄長劍猛然立起,圍著鄭修旋轉著。
鄭修握劍的動作一抖,氣息一松,白發重新染黑,他臉上同時也流露出疲憊的神色,旋轉的長劍不再給鳳北一種“活著”的感覺,無力倒下。
“果然,沒那么容易。”
鄭修喘了幾口氣,看著手中的長劍,臉上多了幾分懊惱。
他在嘗試一種很新奇的東西,可惜沒成功。他在畫中世界中,曾以畫師門徑衍化鄭白眉的天地交罡歸一劍意,也不知是因為金色特質的特殊性,還是別的原因。總之他因此發現,“特質”并非是一成不變的東西。所以他試著將金色特質真正變成自己的東西。
不然,天地交罡歸一劍意,非得到生死彌留之際才能放出,這限制可太大了。
奇術這玩意他很熟,限制與規矩是必須的,但未必一定是“生死彌留”,他可以通過設定新的“規矩”,去調整“限制”。
想法很新奇,但具體要如何實現,鄭修仍在摸索中。
看見鄭修臉上的懊惱,鳳北本想上前安慰。可走前兩步后,鳳北眉頭一皺,縱身躍上墻頭,向下俯瞰。
當她看清鄭修四周長劍的布置時,驚得將嘴巴張成了蛋型,圓潤通透。
鄭修四周,倒下的長劍,正巧將鄭修圍在其中,數百柄長劍的劍尖,恰巧指向鄭修。
這一幕,讓鳳北忽然想起了一個詞——“膜拜”。
而站在長劍中央的鄭修,就像是劍中的……“帝王”。
自從鄭修當上王爺后。
他感覺自己除了多一個頭銜、攤上大事后,就再沒其他好處。
至于所謂蜀州的食邑租賦歸他……說到底蜀州的賦稅中,他鄭氏商會占了大頭,說白了大帝也就是把他賺的錢還給他罷了。
閆吉吉踩著“巧手”門徑,貓窩只花了半天便完工了。
在正廂庭院角落,另辟小院。里面有一間富麗堂皇的小貓屋,種著各色花卉,里面有小小的秋千、假山、湖泊、小船、滾輪,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座微縮的豪華度假別墅。
小鳳喵來到新家時,足足呆了三秒,喵口張開,一撒腿就跳到了秋千上,轉圈圈地蕩著,玩得不亦樂乎。
看見橘貓顯然對新的別墅非常滿意,鄭修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下,好歹算是將橘貓給穩住了。
閑暇時,鄭修掰著指頭回顧他此行的收益。
鳳北、橘貓、畫師詭物、門徑深入、百年歷練,過程坎坷,終歸不枉此行。
鄭修久違地回到牢房中,牢房中情趣布置一如既往。墻壁上掛著一本小冊子,上面記載了這些日子里“無間煉獄”中“到此一游”的客人。
如查閱工作般隨手翻了幾頁,鄭修便不再理會。富人辦事,無需事事親力親為,專業的事就該找專業的人去辦,花錢便是。
如此又過幾日。
六月中旬。
一位文官恭敬地守在赤王府前,拜見赤王。
“卑職易高,奉圣上之命,拜見赤王。”
易高年約五十,長相斯文,留著兩撇小胡子,正是鄭修封王當日為大帝宣旨的那位文官,似乎是大帝的得力心腹。
鄭修親自接待,大帝的面子要給,便在會客廳接見易高。
易高手里一直捧著一個小錦盒,交予鄭修后,易高并未停留太久,喝了口茶,便借口告退。
鄭修打開錦盒一看,里面躺著一對玉制筷子。
大帝送的禮物不僅是禮物那么簡單,鄭修轉手就丟進貓窩讓橘貓自己去玩了。而大帝送筷子傳達的意思很明確,便是催促鄭修“快快快”的意思。
鄭修心中雪亮,略微感慨一二后,便喚了一位兄弟會的刺客。
“將喜兒叫來。”
“遵命,王爺。”
鄭氏的人似乎喊“王爺”喊上癮了。
不同于其他人喊王爺時的恭敬與小心翼翼,鄭氏自家人喊王爺時,多數帶著自豪的味道。
畢竟是自家王爺,倍兒有面。
今時不同往日了,現在成了鄭王爺,如今他已經不能隨意出現在街頭了。往日出門叫做首富逛街、照看生意。而如今出行,就叫王爺微服出巡,性質截然不同。
鄭修開始懷念從前那憑億近人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