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人!你這樣可不行啊!”
知道這事的確怪不得江高義后,鄭修臨別前,痛心疾首地對江高義說道。
江高義聞言一臉懵逼。
他怎么就不行了?
怎么無端端地在赤王口中他就不行了?
江高義誠惶誠恐地詢問為何不行時。
鄭修毫不客氣地指出江高義在奇術修行上的弊端。
末了,鄭修道:“好不容易窺見門徑,可卻僅僅懂得些許‘察言觀色’的技藝,這樣的你,和市井街邊晾曬的咸魚有何區別?”
赤王一言,如醍醐灌頂,點醒了江高義。
江高義心事重重地坐上鄭氏打車,漸行漸遠。慶十三守著赤王府的馬車,在皇宮大門遠處等候著。鄭修向慶十三走去,遠遠便看見慶十三與一位中年男人相談甚歡。
鄭修一愣。
只見兩位中年人此刻絲毫不顧形象,岔開腿蹲在石階上,低頭聊著,二人皆頭戴斗笠,斗笠上覆著三兩薄雪,慶十三時不時摳摳腳。
“二位在聊什么呢?竟這般投緣。”
鄭修接近二人,另一人抬起頭,咧嘴一笑。鄭修這才看清與慶批聊天的男人竟是老魏的御用車夫,那位看似不凡的老將。
鄭修面色一沉,沉默片刻,朝那人拱拱手:“原來是霍叔。”
霍惑,二十年前鄭浩然麾下的小兵,與鄭浩然有些交情,二十年間立下不少功勛,如今接近半退休的狀態,當了魏陽尊的御用車夫兼貼身侍衛。
鄭修腦中再一次浮現出此人資料。這可是大了他一輩的人物,叫聲霍叔不過分。
“咱們大乾的駙馬爺總算出來了。”
霍惑咧嘴一笑,點點頭,算是承了這輩分上的關系。他拍拍屁股站起,幾片雪花從衣裳上抖落。
慶十三嘿嘿一笑,朝鄭修眨眨眼,壞笑著,沒說話。他顯然從霍惑這邊聽說了鄭修隆重當選駙馬爺,準備迎娶北蠻公主一事。
“既然你都喊咱霍叔了……嘿,咱念在和你爹那點交情的份上,總不能坑你不是?”霍叔順勢想要拍拍鄭修的肩膀,手沒落下,忽然收了,無奈道:“你現在都當王爺了,這肩子可不興亂拍呀。”
鄭修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霍惑笑道:“你興許不知道,蠻子的那些娘們,腋下全是毛,靠近了一股子膻味,粗胳膊粗腿,要不是胸前多長了兩個碗,遠看就跟男人一樣。咱們當年打到北蠻,瞧見那幫野蠻娘們,連飯都吃不下,倒胃口!”
鄭修臉一黑。
霍惑話音一轉,知道鄭修在想什么,搖搖頭:“可這公主卻和一般的北蠻娘們不同,知書達理,長得水靈極了,特別是那雙眼睛,你可是沒見過,簡直絕了!跟會唱歌似地!你娶了她,絕對不虧!霍叔這點可以替你擔保!”
慶十三在一旁搭腔,瞇著眼,嘴角一歪,表情直樂:“巧了!這回那叫一個雙喜臨門呀!”
鄭修瞪著慶十三。
他現在最討厭聽見一個“雙”字,雙什么雙喜什么喜,沒看見本王生氣著么。
看熱鬧不嫌事大是吧?
慶十三立即閉嘴,不敢多說。
霍惑擺擺手:“年輕人,一時看不透很正常。”
“呵呵。”鄭修笑了笑。
“要不要去見一見?指不定一見面,就喜歡上了呢!”
鄭修搖頭,意味深長地看了霍惑一眼:“有這必要?”
霍叔咧嘴,哈哈一笑:“你這年輕人和其他人不太一樣啊。”
“大帝到底想干什么?”
霍惑沒回答鄭修這個問題,他忽然壓低斗笠,低聲輕嘆:“要下雪了。”
慶十三抬頭看了一眼天空。
此時天上烏云散盡,分明放晴了。
霍惑朝宮內走去,邊走邊道:“說起大雪,還是荒原上的雪好看。你可是沒見過,荒原上一旦下起雪,一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你前面看不見路,后面也看不見路,天上地下都是白花花的,除了呼呼的風呀,聽不見別的聲音。你只能傻傻地看著那片白,許多人,看著看著,就活活凍死了。若赤王想看看真正的雪,不如去北蠻荒原上瞧一瞧?”
霍惑大笑著漸行漸遠,消失在鄭修與慶十三的視野中。
直到霍惑走遠,嬉皮笑臉的慶十三面色一凝,收了玩心,摸出煙桿吧嗒吧嗒地抽著,吞云吐霧:“如此看來,王爺你這駙馬爺,真的是非當不可了?”
“走,回去。”
鄭修神情平靜,走上馬車。
掀起簾子時,鄭修動作一頓,看向身后。身后行人熙熙攘攘,雪后街頭再次熱鬧起來,來往匆匆。鄭修方才察覺到暗中有一道窺視的目光,可一轉頭那道目光又消失不見。
一路上,慶十三與鄭修都沒說話,慶十三沉默地駕車,鄭修靜靜地在車廂中摳著額頭上的疙瘩沉思著。
街頭上,恐怕隔墻有耳,他、慶十三、霍惑都沒把話說明白。但其實霍惑念在那一聲“霍叔”的份上,稍稍點撥了一下。
鄭修思考著霍叔的話。
正所謂伴君如伴虎,霍惑如今身為大帝身邊的人,即便無法將大帝的心思揣摩透徹,好歹略懂一二。一句“要下雪了”仿佛是在告訴鄭修,風雪欲來的事實。
事實上,所謂的北蠻公主,長得如何,是誰,年齡幾許,對鄭修、或者說對魏陽尊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北蠻公主的這個身份,北蠻公主親自不遠萬里、跨越荒原,以“使節”的身份,抵達大乾國都尋求和親,這件事本身意味著什么。
兩國之間的博弈絕非表面上看起來那么簡單,鄭修不知為何魏陽尊執意要將一向不問政事的他拖入這個奇怪的漩渦中。
為何這件事非他不可?
魏陽尊到底在謀劃什么?
鄭修閉著眼,他回想起魏陽尊借“官人易高”的奇術,傳遞而來的幻象。他在御書房中說的那一番話。
在御書房墻壁上,有一副墨寶,上面寫著《仁治天下》。
鄭修沉思著,想象著自己是魏陽尊。
魏陽尊面對墨寶,看著《仁治天下》四字。
四字顯然出自魏陽尊手筆,鄭修耳邊沒了市井山的嘈雜,心思仿佛飄出,飄到御書房中,與魏陽尊的身影重合,站在那四字面前。
“仁治”二字筆鋒醇厚、中正平和,可到了“天下”二字,卻陡然一變,仿佛出自另一人的手筆,凌厲剛勁,隱隱可見戰場上的兵戎冷酷,轉眼又像是一柄劍,自上而下,一劍落下,劍平蒼生。
不同的藝術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鄭修在畫師中走得極深,如今即便自稱“大家”也不為過,對“書法”也有一定的鑒賞能力。那四個字讓鄭修腦中生出一副詭異的畫面,魏陽尊的臉仿佛呈現出兩種顏色,一黑一白,一正一邪,一半臉仁義道德一半臉癲狂猙獰的異象,涇渭分明。
人心難測,字如其人。
觀字,可識人!
“天下!”
一陣寒風吹入車廂,將鄭修驚醒。慶十三正一臉納悶地掀開簾子,聽見鄭修喃喃自語,那仿佛見了鬼似地表情,慶十三眼中不由浮現出一抹憂色。
不就平白無故多個夫人嗎?又不是什么大事。
天色昏沉,鄭修竟不知不覺在車廂中坐了半個時辰,慶十三吸了滿肚子涼風,所以才這般憂心。
“喵”
赤王府中,時不時響起一聲喵叫,偏不見貓影。
橘貓的神出鬼沒早讓人沒了脾氣,鄭修走在長廊中,環目四顧,沒看見喵喵,鄭修也懶得找了,直奔鳳北的居所。
屋內傳來潺潺水聲,水霧朦朧,熱氣縈繞。
鳳北一向對泡澡沐浴情有獨鐘,猶記得在日蟬谷中,水源缺乏,要補足儲水得騎著駱駝跑綠洲里去,一桶桶地往回送。鄭修永遠不是在打水、就是走在打水的路上。
敲了敲門,門內低低應了一聲。鄭修這回光明正大地闖了進去。
木桶內一道身影稍稍僵硬,隔著屏風,鄭修依稀能辨別出鳳北的體態與形狀,他自顧自地在屋內坐下,鳳北繼續辦自己的事。
他們如今已經定親,更是名正言順,鳳北這回沒踹鄭修出去,沉默片刻,鳳北笑著問:“有心事?”
鄭修一驚:“你又‘聽’見了?”
鳳北掩嘴一笑,兩腿搭在木桶邊緣抬起,濕漉漉地頭發披在身上,二人隔著屏風目光相投,仿佛都能看見對方的心思。
“不全是,你向來一有心事煩悶,就不顧我在干些什么,悶頭往我房里闖。”
鄭修點點頭,原來是默契使然。
想了想,鄭修將今日朝堂上的事如實告知。
“咳咳,我成了駙馬爺。”
空氣陡然凝固。
下一秒,鳳北肌膚半濕,披著薄紗如一陣風,來到鄭修身后。
她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鏡中自己,神情一時恍惚。過了一會,鳳北指著屏風上的浴巾,笑道:“替我擦干頭發吧。”
鄭修抓過屏風上的浴巾,裹著鳳北濕漉漉的頭發,輕輕揉著。
“我是大是小?”
鳳北冷不丁問了一句。
鄭修一愣,頓時哭笑不得:“你竟在擔心這個?”
鳳北抿嘴一樂,隨后輕嘆,小聲問:“要打仗了?”
方才她見氣氛凝重,忍不住皮了一下。她在聽鄭修親口說出當駙馬爺一事時,所想到的并非兒女私情。她雖從來不關注政事,但也并非一無所知的無知婦人。與鄭修相處多年,她耳濡目染,見多識廣,很快便想到其中要害。
鳳北與鄭修二人,他們的關注點從來都不是這一個即將成為“鄭夫人”、有著“北蠻公主”身份的女人。這不重要,也無所謂。鳳北知道鄭修心思,他真想要女人,以鄭修今時今日的地位與財富,不是排著隊等鄭修挑選?又何須等皇帝分配?何須與他國聯姻?
這種事落在鄭修身上,并非一次艷福,而是一件沉重的負擔。
定有蹊蹺。
鄭修看著鏡中鳳北那平靜的神情,他萬萬沒想到鳳北竟在如此短時間內與鄭修想到了一處,一言道出鄭修心中的擔憂。
鄭王爺、赤王、首富、鄭氏集團,種種光環加諸他身,看似風光,可實則,唇寒齒亡,他的風光如今是倚仗大乾國力鼎盛、國泰民安的前提下。真到了國破家亡時,所謂財富、地位,皆一文不值,不如白米三斗。
“老魏的野心絕不僅滿足目前現狀,他志在天下。”
鄭修替鳳北擦拭頭發,心情復雜,悠悠開口:“雖然我不知道,這些日子他們與北國使節談得如何,但向來主戰的蠻子竟主動以聯姻方式求和,這其中緣由本就值得深思。”
“蠻子里或許出了什么變故。”
“老魏察覺到了,所以同意聯姻。”
“三位皇子各有心思,反倒不如我這外人純粹。”
“在他看來,名與利都給足了鄭家,如今到了他收利息的時候了。”
“這讓我想起了以前的一句老話。”鄭修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笑著說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鳳北嘴角一翹:“你口中的江湖,早沒了。”
“是呀,早沒了。”
鳳北輕輕抓著鄭修的手,她享受這種與心上人“觸碰”的感覺。
從前她不知為何她的“不祥”對鄭修無效,如今鄭修對她坦言后,鳳北推測,或許是因為鄭修的囚者門徑是所有異人與詭物的克星,自能克制她的劊子手。
最近鳳北漸漸地看開了。從前她將這“不祥”視若詛咒,如今這份“不祥”到了鄭修身上,反倒給了鳳北一種“緣分”的感覺。她即便被所有人視若洪水猛獸,可到了他這里,能當一位柔弱的小女人,如此便足夠了。
“你做如何打算?”
鳳北問。
“我猜,接下來會有一番試探。今天霍叔,也就是大帝身邊的侍衛,偷偷露了一個底。”鄭修皺眉:“我懷疑,大帝想借這次機會,讓我以駙馬爺的身份,名正言順地進入北方荒原,踏入那片野蠻的土地,打探北蠻聯姻的真正意圖。”
“可這事……”鳳北柳眉同樣蹙起:“非要你親自去辦不可?”她將鄭修的手捧在軟軟鼓鼓的胸口,壓緊了,閉上眼睛:“我擔心……”
鳳北心中莫名地生出幾分不安與忐忑。
她漸漸地滿足于如今的平靜。
她與鄭修定了親。
即將成為人人羨慕的赤王夫婦。
鳳北暗暗惱怒,方才有那么一瞬間,她竟生出殺進皇宮,取下皇帝狗頭的大膽心思。
在她看來,是皇帝的一個決定,打破了她與鄭修之間這難得的安寧。
“呵呵,放心。”鄭修比劃出一個“打開”的手勢,臉上多了幾分得意:“若是魯鎮之行前,我不敢說什么。如今我已掌握穿行‘裂隙’的技巧,更有‘琉璃凈體’,可自由穿行于裂隙,無懼穢氣侵襲。先不說如今放眼天下,能真正當我對手的人寥寥無幾,若真碰上了什么變故,我隨時可打開裂隙逃離,可進可退,可攻可受,天下無敵。”
替鳳北擦干頭發,順著屋內柔光鄭修瞥了一眼鳳北脖頸下仍有幾分濕潤的皮膚,猶豫著要不要問問鳳北需不需要幫忙,擦點別的。
想了想,鄭修呼了一口氣,都定親了,沒必要心急吃熱豆腐,耳語兩句,調笑一番,鄭修準備離開。
剛踏過門檻,屋內鳳北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我……洗好了。”
鄭修愕然。
這,可是他們在日蟬谷中,鳳北常掛嘴邊的一句黑話。
懂者皆懂。
“咕咚!”
鄭修試探著問:“要不要等到……”
鳳北惱怒,一巴掌推出,隔空將門關緊,如閃電般勾著鄭修的脖子,將鄭修丟到床板上。
鳳北屈指一彈,巴掌落下,剎那間劊子手的恐怖在這一刻展現得淋漓盡致。鳳北一巴掌將鄭修的衣服切成粉碎。
屋外樹梢上,停了兩只鳥兒。
雌鳥婀娜,雄鳥英俊。
兩只鳥兒聽著屋內的動靜,仿佛聽懂了,在枝頭上互訴衷腸,如一對樹上鴛鴦。
一時雄鳥騎著雌鳥,一時雌鳥反客為主,反騎而上,兩只鳥兒哼哼唧唧,好不快樂。
很快到了第二天。
日上三竿。
鄭修扶著腰偷偷出來,剛準備鉆進書房假裝自己辦公辦了一宿,就被守在書房門口,焦急得轉來轉去的吱吱逮了個正著。
“老爺!”吱吱一眼看見赤王扶腰的動作瞅著有幾分眼熟,可此刻她無暇多想,面色焦急道:“老爺大事不好了!香滿樓有人鬧事!”
“哈?”鄭修被逗樂了:“有人敢在本王的地盤鬧事?”
吱吱拉著鄭修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言簡意賅地告訴鄭修。
原來鬧事的人,身份還有點特殊。
是個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