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月玲瓏口中說出“故友”兩個字的瞬間,鄭修只聽見腦中“繃”地一聲,像是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故友?
故友?
你他媽說故友?
不全是因為憤怒,而是一種一直以來所相信的東西,被月玲瓏一句話徹底否認的感覺。
橘貓趁機兩爪一伸,扒拉在鄭修背上貪婪地呼吸著,渾身毛發迎風招展,格外妖嬈。
赤王單手將月玲瓏掐著脖子提起,月玲瓏面色青紫,兩腿掙扎著在半空中瘋狂踢動。
月玲瓏那本就白皙的面孔在缺氧下更是白得可怕。只見她雙手死命拍打著赤王的手臂,可在赤王的力量面前她的力氣宛若螳臂當車不值一提,掙扎漸漸地弱下。
鄭修低聲咆哮著,重復著同一句話:“你以為本王會信?”
“你以為本王會信?!”
隨著鄭修的發力,其他人心中有苦自知,可怕而無形的壓力來自鄭修身后,其他人的膝蓋一點點地被壓彎,發出咔咔的脆響。
不是所有人都能直面常闇而面不改色,即便鄭修在憤怒中所打開的,只是鏈接常闇與常世的交界,他的外灘,也是如此。
隨著鄭修打開外灘的次數越來越多,他此時已經能夠動念之間便將常世撕開一道口子,裂隙中穢氣瀉出,仿佛二者的屏障越來越脆弱。
“修。”
鳳北輕聲開口,讓鄭修眼中的血絲如潮水般退去。
他冷哼一聲,將月玲瓏丟在雪地上。
“她,沒說謊。”
鳳北的話如柳岸春風,只消一語,便輕輕吹散鄭修心中的怒火。
“她沒說謊?”
鄭修反問。
鳳北默然,點了點頭。
鄭修忽然笑了:“那就是他爹騙了她。”
月玲瓏默默起身,拍去身上的雪,低頭重新將大氅裹上。
鄭修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一拍腦袋:“瞧我這記性。”
他取出畫師詭物,給自己畫了一對小翅膀,插背上,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一飛沖天。
過了一會,鄭修再次從空中落下時,手里多了一位衣衫襤褸、胡子頭發彎曲邋遢的“野人”。
“辛苦你了,顧秋棠。”
原來鄭修從山頂上帶下來的是顧秋棠,剛才他化身“深淵行者”時鬧出的動靜那么大,愣是沒讓顧秋棠動一動,這家伙是有點真功夫。
顧秋棠一臉茫然,看著眼前這由神武軍與蠻子涇渭分明的兩伙人組成的隊伍。
鄭修將提前臨摹的古地圖,上面畫好路線,交到和尚手中,小聲叮囑。
“小僧必不會讓大哥失望。”
和尚答應下來。
行軍再次上路。
和尚留在了原地,揮淚告別。
“赤王,你怎么把你兄弟留下了?”
霍惑納悶,深入雪原,直到看不見和尚的身影時,才忍不住發問。
“他有別的任務,災防局的任務。”
鄭修用一句“災防局”的任務搪塞過去,一邊低頭鼓搗著赤王鏡,默默打開了和尚的通話權限。
和尚拿到常世繪挺久了,但因為有一段時間局內有人投訴,說“花柱”總會在深更半夜隨機挑選幸運兒發出騷擾信息。
有時候是幾聲抑揚頓挫的浪叫。
有時候是孩子般的嘻笑。
有時候是粗鄙的怒罵。
有時候是云淡風輕的笑聲。
大半夜怪嚇人的。
偏偏花柱權限高,一般曉部成員還拒絕不了。
這就讓許多人很難受了,半夜提心吊膽的。
鄭修知道大抵是因為和尚半夜“犯病”了,只能將和尚禁言了一段時間。
鳳北知道鄭修的打算。
從那天后,鄭修就沒和月玲瓏說過一句話,哪怕一句。
一個月后。
尊安三十四年,二月十一。
一行人已經進入北蠻的腹地。
他們所走的路線,與鄭將軍當年攻入北蠻的路線不同。
一座高聳入云的孤峰映入眼簾。
那是蠻族的圣山,巴格那莫山。
蔚藍清澈的天底,棉絮般的薄云仿佛觸手可及,低低地滾動著。
一片如鏡子般平靜無波的湖泊,宛若一顆巨大的藍寶石,將天空的藍倒映在水面上。
“終于到了。”
鄭修目光平靜,望著那座傳說中住著大天巫的圣山,若有所思。
“王爺。”
霍惑幾步走到鄭修身邊,神情難掩疲憊。他回頭看了一眼被折騰得不輕的蠻國公主,低聲朝鄭修說道:“面見狼王,還請王爺……要以大局為重。”
“什么大局?”鄭修眉頭一挑:“我可從來不知什么大局。”
霍惑苦笑連連。
自從鄭修在極度憤怒之下,下意識地將常闇打開,那股可怕而無形的壓力將霍惑與沈石宗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們雖然不知鄭修到底干了什么,這件事讓他們品味了那種名為“恐怖”的滋味后,霍惑如今與鄭修交談不免多了幾分小心翼翼的味道。
“此行我們的目的,一是借與北蠻建立邦交之便,深入北蠻腹地,抵達圣山,確認大天巫的生死;其次,則是要活擒白秋月。”
霍惑無奈道:“我們對北蠻不熟悉,要在偌大的荒原上找到一個人,只能借助狼王在本土的人脈與手段。”
鄭修捧了一把冷冰冰的湖水,澆在臉上,隨手一抹,暢快地呼出一注白霧。
不遠處,橘貓正愉快地在湖里游泳與尿尿。
橘貓看了看自己的爪子,高高舉起,輕輕拍下。
湖底震了一下,一團氣泡涌出,像是有人在湖里放了噸量的屁。
數百條魚泛著白肚皮浮上水面。
一時間,士兵們爭先恐后地下湖撈魚,今晚加餐。
“本王曉得。”
鄭修目光從玩耍的橘貓身上移開,微微一笑,回頭指著百人軍:“可事情恐怕難以如你我所愿。”
一路上,他們分別遭遇了其余九大氏族的截殺。
為了保證隊伍的純粹,鄭修后來下令將月玲瓏的隨從蠻子全殺了,以至于鄭修即便不去看月玲瓏,也能從她躲閃的嬌軀察覺到少女的抗拒與憤恨。
森巴作為月之氏族的月巫,熟悉北蠻地理,留著有用。
其余的蠻子留著有浪費糧食的嫌疑。
饑餓、嚴寒、刺殺、暴雪,鄭修終于親身體會到荒原生活的貧苦與殘酷。
能夠在這種環境下活下來的蠻子,都不是什么孬種,來截殺送親隊伍的都是各族中的死士,每每來時都是一副同歸于盡的架勢,逼得送親隊伍幾次改變路線,就是為了避開對方的截殺。
而兩百人的送親隊伍,在種種原因下,折損嚴重,如今只剩百余人。
有近百位大乾將士,埋骨他鄉。
活下來的士兵走了一個月,也是疲憊不堪。
好幾次遭遇截殺,要不是鳳北與鄭修出手,他們死傷或許更重。
他們之所以感覺到蠻子棘手,有一點點水土不服的意思在內。
蠻子們的奇術獨特,貼近自然,或兇猛如獸,占據天時地利的優勢,讓大乾士兵們苦不堪言。
他們難以想象二十多年前鄭將軍是如何一路平推,殺入腹地的。
不對,二十多年前還算是冷兵器時代,沒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門徑奇術。
“兄弟們,咱們吃飽喝足,好好洗漱一番,這一路辛苦大家了,到最后,絕不能弱了咱們大乾的氣勢,連邁步子也得邁出神武軍的風采來!”
沈石宗親自殺魚煲湯,不忘向兄弟們鼓勁。
“咦?”
鄭修用一把古玩小刀刮著胡子,抬頭時微微一愣,隨后朝與月玲瓏站在一塊的森巴招招手:“森老頭,你們族里好像著火了。”
森巴搖搖頭,賠著笑臉:“王爺說笑了,咱們那里可是圣山腳下,有大天巫庇佑,再說那是月之氏族的大本營,哪能說燒就燒呢。”
十秒后。
森巴騎著馬沖向濃煙滾滾處。
“完了完了完了!真是月之氏族燒起來了!”
“森巴爺爺!”
月玲瓏此刻也顧不上別的,騎著馬沖出,緊隨其后。
“出事了!”
百人送親隊伍沿著湖泊邊緣,顧不上收拾鍋碗,朝巴格那莫山發動沖鋒。
幾里路程眨眼即至,一片草房依山而建,聚集成部落。
此刻部落那處傳來驚慌喊叫聲、兵器碰撞聲、喊殺聲,在部族中,一聲聲高昂的狼嚎此起彼伏。
“是獸之氏族的狼騎兵!”
森巴尚未踏入氏族便從狼嚎聲中判斷出入侵者的身份。
獸之氏族的蠻子身材瘦小,赤裸的上身畫滿了猙獰的圖騰,騎在健壯的公狼身上,彎弓射出一支支火箭。
“糟!現在是白天!”
森巴面色一變,月之氏族因為只有在夜晚見到月亮時,才能受到“庇護”,一直以來月之氏族的蠻子都善攻不善守,誰也沒料到獸之氏族選在此時徹底撕破臉皮,反了。
“上!”
鄭修大手一揮。
霍惑也大喊:“上!”
這時沈石宗剛抖韁繩,愣了愣:“等會,咱們打誰?”
霍惑看向鄭修,鄭修沒說話,霍惑一咬牙:“先幫狼王!大局為重!”
“是大乾人!”
送親隊伍殺入部落,很快便引來了雙方的注意。
片刻的錯愕后,無論是獸之氏族還是月之氏族的蠻子,都朝大乾一方投來惡狠狠的目光。
“是駙馬爺!是大乾的駙馬爺!”
“他們是狼王請來的助力!”
“是來幫咱們的!”
森巴生怕族人激怒赤王,騎著馬沖入部族,用蠻語解釋來人身份。
狼王決定讓月玲瓏與大乾和親一事,甚至沒得到族中其余族人的肯定。
慶十三抽著煙,煙霧繚繞。
裴高雅率先殺出,一腳一個將狼騎兵踹下狼背,按地上爆錘不止,眨眼好端端一位狼騎兵被裴高雅錘得不成人形,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惡心!”
裴高雅一頓輸出暢快后,才猛然驚覺他剛才殺的是一個蠻族的女人。可這女人那赤裸的上半身,胸前平癟,只有兩塊碗口大的疤,竟是生生用刀子挖去器官后留下的,裴高雅面露嫌棄,心道這獸之氏族的女人咋能如此狠心,孩子們都不用吃吃喝喝的嗎?
“不動刀……”
顧秋棠從高處躍下,緩緩拔出長刀,刀尖斜斜點向地面。
現場陷入混亂,幾個狼騎兵向野人裝扮的顧秋棠沖殺而至。
“流。”
顧秋棠面帶微笑,刀光在幾人身旁彎彎的溪流般劃過,幾顆頭顱高高飛起,血柱噴出。
“那邊!他們在圍攻狼王居!”
森巴著急地指著一個方向,那邊濃煙最盛。
“走!”
聽見狼王,鄭修目光一閃,帶著鳳北踩著屋頂幾番起落,動作矯捷地向那處奔赴。
鳳北之前便注意到,鄭修即便在沒有畫出牢房時,也能在某種程度上施展囚者奇術了。看見鄭修雙腕再次血光朦朧,鳳北好奇問:“你怎么辦到的?”
鄭修笑著露出手腕,雙腕竟如人體彩繪般提前畫了一雙鐐銬。
如今鐐銬化形,鎖鏈延伸拖行。
“流放者形態,弱化版的‘囚者’,勝在方便。”
鄭修解釋過后,鳳北恍然大悟,心中對鄭修暗暗佩服。
這家伙就是這樣,想法天馬行空,總有新花樣層出不窮。食人畫一事對鄭修影響頗深,畫師門徑在鄭修手中,簡直玩出了花來。
狼王居是一棟小樓,背面嵌于巴格那莫山山壁中,三面朝外。
上百狼騎兵在狼王居前寬敞的廣場上游走,不斷地朝狼王居射出火箭。
狼王居前,十余位月之氏族的戰士,身上紋著月亮與狼頭的刺青,手執簡陋的盾牌,奮力擋下狼騎火箭。
而廣場上,尸體鋪了一地。有狼騎兵的尸體,也有月之氏族族人的尸體。其中有老人、小孩、青壯年,鄭修甚至看見了懷胎十月的孕婦。
鳳北見狀,面露不忍與惱怒,剛想脫下手套,準備滅了廣場上的狼騎兵。
“慢。”
鄭修卻目光一凝,看向一旁。
“啊——”
月玲瓏雙目通紅,她口中發出凄厲的尖叫,在馬背上,只見月玲瓏快速拔下頭發,右掌一翻,一排長針夾在十指之間。
月玲瓏眨眼間便完成了穿針引線的舉動,數十根長針激發而出,落在廣場上的尸體體內。
無論是斷臂的、斷腿的、斷頭的、或被焚燒成干尸的,在月玲瓏長針入體后,竟顫顫巍巍地站起,渾身黑色的筋路隆起,口中隱隱有黑霧噴出,雙目泛白,相貌可怕至極。
尸體活了。
“是……玲瓏公主!”
不消片刻,廣場上數百具尸體重新站起,撲向狼騎兵。狼騎兵面色大變,沒看見月玲瓏,也認出了“縫尸匠”的奇術,驚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