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修的囚者詭物已經殘破不堪。
“權柄”也是會碎的。
更何況是副權柄。
安妮的“優雅”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似乎“公正”也是。
鄭浩然等人頓時安靜下來,屏住呼吸。
在鄭修飛刀出手的瞬間,坍塌的鬼蜮,破碎的城市,侵襲的黑海,支離破碎的大地,這一切似乎都變得沒有那么重要了。
所有人都望著鄭修投出飛刀的那只手掌,他們隱約察覺到,他們是否能活下來,決定在于鄭修這最后的一刀。
此刻的鄭修身上,一種“一去不回”般的悲壯,如一首默默哼唱的哀歌,感染著這片破碎的天地,讓所有人眼中只剩這幅“畫”,讓他們都共情了一般,共鳴了鄭修此刻的心情,被這悲壯的氛圍所感染。
半透明的飛刀纏繞著黑色的閃電,閃電震蕩,擊碎空間。令驚鴻飛刀似一道筆直的黑光,一道似乎從出手的剎那,便抵達終點、貫穿途中一切的黑光,頃刻間從宛如黑洞般的黑色蓮花中心穿了過去。
飛刀穿透黑蓮,去勢不減,直逼和尚的眉心。
和尚面露釋然,微微一笑,完全將雙臂舒展開來,主動迎向鄭修的飛刀。
“和尚!”
鄭修渾身一震,怒發沖冠,朝飛刀追去。
“牢中雀!”
“誕魔!”
片翼在鄭修身后舒展,黑色的紋路遍布鄭修全身,曾經顯得妖邪詭異的黑紋,因囚者的破碎而變得斷斷續續,早沒了當初的詭秘。兩種邪物附體,所帶來的反噬非比尋常。他張口便噴出一大口血,脖子如折斷般扭轉了一百八十度,噴出口炮。
巨炮的反震讓鄭修疾飛的速度更上一檔,呼!空間中爆出了短暫的風聲,瞬息后萬籟俱寂。這是比“音爆”更快的速度,空間破碎,隔絕了一切的聲音與光線——“空爆”。鄭修一眨眼便追上了前一剎投出的飛刀,伸手抓向飛刀的刀柄。
他感覺到此刻是“善和尚”頃刻間占據了上風,這一刀下去,斬滅的很有可能是善和尚!
“躲進去和尚!”
鄭修的兩根指頭猛然捏住了飛刀的刀柄。
因用力過猛,鄭修的兩根手指應聲扭斷。
飛刀去勢稍緩,但因全力出手的驚鴻速度實在太快,即便鄭修用盡全力,僅能稍稍減緩飛刀的去勢,鄭修目眥欲裂,眼睜睜地看著飛刀射向和尚的眉心。
和尚雙手合十。
“小僧,愿為大哥,下地獄走一回。”
和尚此刻面容慈悲安詳,他欣然接受了這一切,在那一瞬間,他接受了鄭修的殺意,接受了鄭修的悲傷,接受了鄭修的痛苦,接受了鄭修的輪回,接受了自己的……死。
被驚鴻一刀貫穿的黑蓮,那漆黑的蓮瓣無聲剝落一片,露出內里潔白的花蕊。
“嘻嘻嘻嘻!”
和尚那慈悲安詳的面容驟然變成扭曲猙獰,森白的牙縫間溢出了漆黑的血。
“嘻嘻嘻嘻!”
“嘻嘻嘻!嘻嘻嘻!你上當了!你上當了!”
“惡和尚”張嘴,紅白相間的牙齒咬住了飛刀。
安妮呆呆地看著這一切。
“輸了。”
安妮大人無奈地搖搖頭。
生死看淡。
她很快就要躺在無名公貓的懷里喵喵喵了。
這才是最悲慘的。
在鄭修忽然因和尚的面容改變而心軟、阻止飛刀去勢的那一刻起,安妮便確信,這一回鄭修輸了。
不久前鄭修給了安妮大人那么一點點微不足道、毫無意義、九牛一毫的希望,連點燃希望之火都稱不上的微弱火星,就是這一點點微弱的火星,也隨著鄭修的猶豫與心軟,被掐滅了。
但說到底,掐滅這點微弱火星的原因,并非鄭修的軟弱。歸根結底,安妮總結,是因為在這最后的最后,鄭修心中的“人性”戰勝了他那尚不成熟的“神性”。
“哼,這就是人類。區區的人類。”
“嘴上說得好聽,什么巴拉巴拉人性,可你要不是因為這份人性,早贏了。”
安妮嘴上嗤笑著,捧腹大笑,毫不給面兒地嘲諷著在空中一動不動的鄭修。
笑著笑著安妮的身影忽明忽滅,她的毛色越來越淡。
她眼中的綠光也漸漸地淡了下去。
她那清澈得如綠寶石般的眼睛失去了神采,眼角擠出了兩滴名為“后悔”的大淚珠兒。
她后悔了。
早知如此,當初在做“底層設定”的時候,就應該設定成母貓撅公貓。
笑著笑著她再也說不出話了,愣了片刻,喵喵喵地呼喊著,茫然失措地在沙漠上轉了幾圈,蜷在一旁瑟瑟發抖,低頭舔舐著爪間凌亂分叉的毛發。
“喵”
這一刻,曾經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安妮大人,自稱偉大的驕傲的無敵的優雅的安妮,變成了一頭真正的小母貓,一頭即將窩在普通公貓懷里喵喵喵挨撅的小母貓。
沒有人注意到一頭橘貓的變化。
橘貓表面上看來仍是橘貓。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望向天空中凝固不動的身影。
以及有如魔佛般,盤踞在破碎天空的盡頭,那面目猙獰的妖僧。
“嘿!”
和尚那溢血的牙齒用力一咬,咔,飛刀裂開,下一秒,徹底碎成粉末。
“呸!”
和尚將飛刀的碎屑吐出,背后的光輪徹底染黑,張開第九輪。
“小僧,圓滿了!”
和尚嘿嘿笑著,雙手合十,懸于高空。
“即便沒有‘媽媽’的密匙,小僧只需斬斷與大哥之間的理,同樣可超脫,我們……可離開這里!”
妖僧打的竟是這個主意。
他想復制鳳北“超脫”的道路。
斬斷一切理,超脫世間!
和尚一生,孤獨無助,孑然一身,直到他遇見了鄭修,他此生唯二的羈絆就是鳳北與鄭修二人。他與鳳北情同兄妹,鳳北超脫了,如今只剩鄭修。
他“內部矛盾”已然解決,接下來只需徹底殺死鄭修,他無需安妮的權柄,也可“超脫”!
此刻。
鄭修目光呆滯,已然分不清是絕望、茫然、空洞、或是悲傷。
又或者,此刻的鄭修雙眼并沒有藏著任何感情,只是沒有焦距地望著某處,或某物。
他緩緩抬起手掌,那里靜靜地躺著一顆失去了紅色光澤的二十面骰子,曾經賦予他“囚者”能力的詭物,曾經他甘之如飴的“囚籠”。
囚者詭物簌簌化作了細粉,如細沙一般,在鄭修的指間無聲流走。
他耳邊傳來了鎖鏈斷裂的聲音。
鄭修閉上了眼睛。
他沒有因詭物的碎裂而情緒起伏,再睜開眼時,他的雙眸漆黑如墨,平靜如鏡。
“嗯?”
妖僧雖癲,但他不傻,眨眼間他察覺到不對勁。
失去詭物的能力鄭修不再是異人,他理應會失去一切的能力,不應該還能飄在半空。事實上鄭修身上的所有異狀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身上不再有天生異人的紋路,不再有邪物的外露體征。此刻的鄭修,普通得就像是街邊隨處可見的尋常百姓。
“你?”
和尚臉上肆無忌憚的笑容忽然收斂,他雙手合十,眨眼間出現在鄭修面前,一掌下壓。
鄭修微微一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妖僧:“?”
他抬起拳頭,一拳砸在和尚臉上。
“普通”的拳頭卻將和尚打飛了出去,咻,像一道流星般飛走了。
鄭修一拳揍飛和尚后,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落到低頭舔舐爪子的橘貓面前。
他又說了一句:“一念生,一念滅,此間孕生萬千泡影。”
橘貓抬起頭。
鄭修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面露恍然,伸手在橘貓的臉上捏了幾下。
橘貓起初用呆萌呆萌的表情盯著鄭修,伸著舌頭舔了舔。但過一會,橘貓的兩顆眼睛重新恢復了綠寶石般的輝光。
“你!竟敢褻瀆吾之嬌軀!”
安妮瞪著眼睛。
“我發現還是回溯后的你比較討人喜歡,我還是弄回去好了。”
鄭修伸出另一只手,作勢要將“剛回來沒三秒”的安妮捏回去。
“別!”
安妮扭著屁股撅著腚搖著尾巴在鄭修的手中掙扎著:“吾不要!”
“來,給本王笑一個。”
安妮用力擠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鄭修這才將安妮放在回地上。
安妮捏了捏胸前的皮膚,搖了搖尾巴,她瞬間就刪掉了自己剛才在愚蠢的人類面前卑躬屈膝搖尾求饒的記憶,徹底地刪了,只要記憶刪掉了她就沒慫過。
過了一會安妮總覺得渾身哪里不對勁,下意識捂著胸前的絨毛皺著貓頭問鄭修:“你對吾做了什么?”
鄭修搖搖頭,沒回答安妮,反倒沒頭沒尾地用一句奇怪的話回復:
“‘唯你所往,錨定真實。’”
安妮:“?”
鄭修緩緩飄回空中,將安妮“捏回來”后,被一拳打飛的和尚渾身燃著漆黑的火焰,如惡鬼般兇神惡煞地飛了回來。
他背后的光輪再也沒有變回白色。
只是此刻的妖僧,早已沒了被毆打前的從容與囂張,他的一邊臉龐,因鄭修的一拳被打掉了人皮與血肉,露出了一排整齊的牙齒,裂到耳根,漆黑的血自傷口溢出。
黑色的氣流從他合不攏的口中溢出。
鄭修看了看自己的拳頭,納悶道:“還我漂漂拳?友情破顏拳?有點不對。”
妖僧咬牙,目露殺意,如利劍般刺向鄭修:“你……是‘什么’?”
地面。
安妮目瞪狗呆地看著鄭修與和尚重新鏖戰,片刻后終于察覺到那一絲違和感來自哪里。她連忙豎起爪子,亮出“優雅”權柄。
下一秒,安妮徹底呆住。
她權柄上那凌亂擠壓在一起而扭曲形成的“王座”,有一小塊,玉足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宛如女人的鞋柜上一排精致擺放的玉足。
換言之,她的權柄被捏成了鄭修的形狀。
“你是‘什么’!”
“你是‘什么’!”
妖僧捂著撕裂的臉,聲音有幾分嘶啞地問。
反反復復地問。
鄭修沒有隱瞞,凝望和尚:“和你一樣。”
妖僧一愣。
鄭修笑道:“你從‘苦行僧’破格成‘佛’,而我,同樣從‘囚者’破格了。”
妖僧震驚得脖子向一旁外折,發出了骨折的響聲,那外折的脖子讓妖僧此刻的體態看起來宛如鬼魅一般,詭異無比。
“唯我所往,錨定真實。”鄭修輕嘆:“說白了很簡單,‘囚籠’里鎖住的,才是真實的我,一直以來,我的確是在‘囚籠’里,貪戀‘囚籠’所帶來的表象,我甘心窩在那方寸之牢,沒有望向更外面的世界。”
“那你到底是‘什么’?”
“重要嗎?”鄭修反問,他在虛空中邁出步子,一圈圈漣漪般的光影在鄭修腳下蕩出。他身后隱約閃動著幾道化身的影子。鄭修來到驚愕的妖僧面前,面對面地站著:“囚籠中的我才是‘真我’,是‘本我’,是‘真實’,僅此而已,其他的,并不重要。”
鄭修緩緩舉起拳頭,妖僧口中發出如海嘯般凄厲的咆哮,拳頭中黑色的光芒幾乎凝成一束,面對面地與鄭修的拳頭碰在一起。
沒有強烈的光彩,沒有激動人心的特效,更沒有驚天動地的偉力。鄭修的拳頭看似平平無奇,可當他的拳頭與和尚那可怕的“惡報”之拳相碰時,和尚扭曲的面容忽然多了幾分慈祥,在他身后,一道虛幻的黑影被打出和尚體內,于半空中消散。
安妮在察覺到自己玉足變成了鄭修的形狀后,悲從心來,但她很快便將注意力重新投放到二人的交戰中。當安妮親眼看見和尚體內的“黑影”被轟出體內后,喵嗚一聲,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啊???什么鬼喵???”
妖僧發出痛苦的哀嚎。鄭修又重重一拳打在和尚左臉,和尚面容扭曲。
又一道虛幻的黑影被打出和尚體外,如氣體般逸散無蹤。
接下來是右臉。
鄭修的拳頭越揮越快,他仿佛掌握了“訣竅”,如狂風暴雨般的拳頭將和尚淹沒,越來越多的黑氣隨著鄭修拳頭的揮動,從和尚身體每一處毛孔逸散出來。
咚!咚!咚!咚!
破碎的天地間只剩下鄭修的拳頭落在和尚臉上的沉悶聲。
最高端的死斗往往采取最樸實無華的方式。在其他人眼中鄭修毫無道理地按著和尚毒打,宛如街頭流氓打架一般。可這幅場景落在安妮眼中,卻看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是權柄,定是權柄,可這特喵的到底是什么權柄?
她敏銳地察覺到,隨著黑氣的逸散,和尚體內的人格正以肉眼無法看見的激烈程度,由惡轉善,被毆打的和尚仿佛才是打人的一方,猙獰的面容愈發轉為和善,和尚的臉上漸漸地多了幾分笑容,越挨打越暢快。
“人格修正拳????”
安妮驚呆了。
“最后……”
鄭修一拳將和尚砸在孤島上。
孤島皸裂,和尚躺在凹坑中。
鄭修落在凹坑邊緣,呼,長長舒了一口氣,這回暢快了。
“‘囚者’破格,脫籠而出。”
“這,才是‘唯一的門徑’。”
“我是‘修正’。”
“我因‘修正某物’而生。”
“就那么簡單。”
鄭修朝目瞪狗呆的安妮點點頭。
“主宰?”安妮瞇著眼睛問。
“不知道,感覺差遠了。”鄭修想了想,回道。
這時,渾身被揍得遍體鱗傷的和尚卻如遭了一頓酣暢淋漓的大保健般,一個鯉魚打挺龍精虎猛地彈了起來,捂著臉哎喲喲地叫。
他看向鄭修,睜開眼時如出生的嬰兒滿是迷茫,隨后漸漸變得清澈起來。他對鄭修笑道:“大哥。”
“贏了!”
“贏了!”
眾人歡天喜地地圍上。
轟隆。
就在這時,浩瀚的沙漠如今僅余寥寥幾畝的荒島,伴隨著一陣震動,再次裂開,一道道裂隙將眾人分割,鄭浩然喘著粗氣,大汗淋漓地因地震而倒在地上,其他人同樣東倒西歪。
那冷冰冰的白毛小女孩面無表情地說出三個字:“要塌了。”
安妮恰逢其會地潑了一盆冷水:“在設置上,這里沒有‘出口’。原本吾在‘帝王’中藏了‘密匙’,重新掌控世界,才能創造出‘新的出口’。”
安妮又蔫了,無精打采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任由地震將她顛起來拋下去。安妮搖頭嘆息:“這本就是不死不休結果,吾得不到密匙,自然也不可能讓外來者奪走。”
“抱歉了。”安妮頭一回面對鄭修時帶著歉意:“吾的尊嚴,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寧可回溯,絕不可玷污‘優雅’之名。”
“優雅,永不過時。”
“安妮,永不言敗。”
“吾乃優雅之主。”
“這回,連累你了,愚蠢的容器。”
“一起死吧。”
安妮的話如一錘定音,宣判了眾人的結局。
東倒西歪的眾人聞言,面露悲色,君不笑立即換上了一副哭喪般的面具,應景。
鄭修露出深思之色,他問安妮:“還記得我跟你說的那個謎語嗎。”
安妮一愣。
“每一句都是有意義的。”
“那個謎題里,沒有廢話。”
“不久前是‘唯一的門徑’。”
“那么接下來……”
鄭修目光快速在漆黑洶涌的海洋,在這最后的孤島上搜索著。
最后,鄭修的目光落在那仍在半空中如天體般打開、被安妮一爪子拍開的“加密”外殼上。
鄭修喃喃道:“‘逃出囚籠’……”
他飛向“加密外殼”,一邊道:“還有一句……‘唯一的辦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