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敢抬首刺朕否？
“六國貴種，皆為蠅茍之徒。話說的好聽，到了朕前，不過以頭搶地耳。
“李斯。”
李斯雙手抱拳，劍柄抱在當中，劍尖筆直向下。
“臣在！”
始皇帝轉身，望近處蒼松綠針刺深秋，觀遠處紅云翻滾起蛟龍。
蒼茫天地間，掛在天穹邊上的大日西垂，還沒有他腳下的泰山高。
他背負雙手，一襲玄鳥冕服無風自動，似要脫離塵世振翅向天！
似乎做天下的王還不夠，要與那高高在上的天帝昊天，爭一個天上的王！
“朕念，你寫。”
“唯！”
李斯斜劍側立，內力自丹田涌動，游遍全身。
“望岳。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始皇帝輕聲慢誦。
李斯以劍做筆，卻是越寫越快，甚至比始皇帝念得還快！
因為這首格式與當前詩不一樣的詩，他在君上書房中見過，念過，背過，是未曾現世的眾多驚艷詩詞的其中一首。
李斯還記得，這首詩的署名是杜甫——君上使用頻率頗高的別名之一。
這首詩題在這里固然是沒有什么問題，很應景，若是君上所為萬事皆好，但陛下來做……
李斯將心頭疑惑緊緊按住，停止思緒發散。
不要猜陛下在想什么，陛下說什么照做就是！少腦補！
石屑簌簌掉落。
字跡一一浮現。
鋒芒畢露，盛氣凌人！
石碑上不論是詩的內容，還是劍痕，皆是一種意氣風發的氣勢！
“彩！
“陛下之詩，有如云雀翔天，大氣磅礴，臣在其中能感受到唯我獨尊的帝王之氣，能感受到舍我其誰的雄心壯志。
“聽陛下之詩，臣只想叩首謝恩，幸生在有陛下之天下也！”
周青臣對著是皇帝三叩九拜，眼瞳發亮，臉上發光。
那些剛吃上皇糧的博士們目瞪口呆，將對始皇帝不敬天地的錯愕，對始皇帝或許大開殺戒的擔憂，盡數都暫時拋開。
這豎子和我們一樣，是博士？
原本慶幸當上博士的書生們，忽然覺得這個官職好丟臉。
從咸陽城跟著巡行的秦臣無動于衷，他們早已習慣了周青臣這個諂媚之徒，奸佞之輩，聽不到這廝拍馬屁才有些不習慣。
這些人將心思放在了始皇帝念誦的句子，不少人心頭都泛起了疑惑。
五字一句，朗朗上口，韻律工整，是那些無病呻吟的詩人弄出來的五言新詩。
向來對詩家沒有好感的陛下，還會做新詩？
這詩雖然氣勢不小，但最后一句話“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有些奇怪。
陛下已是登上了絕頂，怎么會許下這樣的期望，這詩真是陛下所寫？
若真是……那陛下的意愿，是伐天？陛下莫不是患了癔病？瘋病？
就在群臣胡思亂想，有些心驚膽戰的時候，始皇帝淡淡道:
“周博士，此詩不是朕所寫，乃是成蟜那豎子所寫。”
群臣面上沒有神色，心間卻是浪潮翻涌，再翻涌。
果然不是陛下所寫……
但，陛下在封禪時，為何要題長安君的詩呢？
而且這首詩要是長安君所做，以長安君的身份，這個會當凌絕頂的絕頂，豈不是，王位？！
太子之位已定，陛下卻在蠟祭祭天要長安君上高臺語天下，又在泰山封禪時不敬天地而題長安君的這首望岳，莫非這秦二世之位尚有變數？
被始皇帝點名的周青臣心間卻是暗暗叫苦，他因為剛才心神失守而胡言亂語，拍馬屁沒發揮平時一般水平，想要證明自己。
誰想到越忙越亂，竟連這不是始皇帝寫的詩都沒看出來。
陛下已是天下之主，還會臨什么絕頂？自己怎么就蠢成這樣！
周青臣一邊罵著自身，一邊要說幾句漂亮話，找補一下，但還沒等他開口。
“周青臣，賞百金。”
始皇帝道。
沒有理由的賞賜，就硬賞！
有些發懵的周青臣急忙再磕了一個頭，腦袋貼在地上，大聲道:
“臣周青臣，謝陛下賞！”
跨坐在黑虎之上的趙公明，從始皇帝不敬天地的那一刻，眉頭就緊皺著。
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始皇帝受到了長安君影響，現在不但不敬鬼神，還不敬天地！
如此自作孽，天豈能不降大劫？
始皇帝死，天下大亂。
始皇帝在位，天要懲之，浩劫必降。
趙公明絕望閉眼，兩行熱淚淌下，呢喃道:
“蒼生何辜……”
他早就知道這場浩劫難以更改，但當他發現他連努力的方向都失去的時候，大悲難自已！
“聽聞黃帝常在此訪仙，若此地果真有神仙，可為天地斬朕首。”
始皇帝踏足，一步一步，走到斷崖邊喊話，一腳踢落一顆大石頭。石頭迅速下落，很快就脫離始皇帝視線。
始皇帝站了半刻鐘，不知道是在等踢下去那塊石頭的回響，還是在等那虛無縹緲的神仙。
神仙未至。
回響沒有。
“呵。”
始皇帝嗤笑一聲。
“天地，神仙，皆是虛妄。
“這世上若真有天，也當聽朕令！”
他大袖一抖，轉身的那一刻，在背后縹緲云氣的掩映下，仿佛是從天上走下來的帝王！
他如鷹隼般的眸子從新晉博士們身上再次掃過，又是一聲嗤笑。
“可憐六國無男兒。”
話音方落，一道身影自博士人群中飛起！其速極快！有如展翅九萬里的大鵬鳥！
“秦狗受死！”
不知從何處而竄出的弩箭迸射向暴起者！不知從何處而冒出的影密衛抽劍攔向暴起者！
影密衛首領章邯擎劍在手，一剎那間便閃身到始皇帝身前，將始皇帝擋在身后。
他眼現殺意，身放殺氣。
沒有人懷疑，若是始皇帝當前處于安全境地，這位武功高強到駭人聽聞的郎中令，定將上去，三招兩式便斬人于劍下！
始皇帝身子盡被魁梧的章邯所擋，唯有冕服一擺和通天冠還露在外面。
面前只有章邯背影的始皇帝，想著前日從蒙恬書信得到的消息。
長安君重建高闕城，大收匈奴人，已有十萬余眾。高闕城內有律令，匈奴人，秦人無二致也。
看到信件的第一時間，始皇帝便恍然大悟，搖頭失笑。
“這豎子的仁愛，竟比秦國還要大。
“他從來沒想過要滅絕匈奴，盡占匈奴地，他一直想的是連人帶地一起拿，真是大膽。
“也只有這個豎子，才能打這個主意了。”
弩箭穿入體內，射落暴起之人。
暴起之人四肢張開如摔在地上，血灑當空，傷口泛著黑色，秦弩弩箭向來是淬有劇毒。
他張嘴流出幾縷殷紅鮮血，頭顱一垂，歪在地上。
他的額頭上插著三支弩箭，他的心臟插有一支。
三個影密衛上前，一個掐手上脈門，一個隔衣貼在刺客左側胸膛感應心跳，一個站在原地，盯著刺客一臉警惕，防止刺客假死傷人。
很快，掐脈門和感應心臟的盡皆沖著章邯搖搖頭。
死透了。
“可惜，一口氣都沒剩下，不知道幕后主使。”
章邯輕嘆口氣。
若是沒射中要害，雖然弩箭上的劇毒極烈，卻也不至于要刺客連遺言都說不出。
但還沒等章邯這口氣落下，新晉博士中，突然暴起了十數人！盡數奔向始皇帝！
“吾乃燕人慶傷！秦狗納命來！”
“趙人永不降秦！天殺的趙政！”
“項氏一族項柳！為大楚復仇！為叔父項燕復仇！殺！”
這些人口中呼喝著，嘶喊著。
不敬天地的始皇帝，讓他們相信他們占據了天命。
站在懸崖邊的始皇帝，讓他們心頭竄起了復仇烈焰。
沒錯，這是他們距離能取秦王狗命，最近的一次！
只要他們能到嬴政身邊，就能把這該死的暴君一同帶下懸崖，而懸崖距離他們最近的人甚至不到三十步！
三十步距離，有天地加持。
此時不刺殺，更待何時？說誰無男兒！
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更好的地點！殺！
他們吸取了先行者的教訓，知道跳起來對于暗處弩兵就是活靶子。所以他們盡都腳不離地，如同一頭頭蠻牛似的莽過去！
他們周邊都是秦臣，他們和這些助紂為虐、枉讀圣賢書的畜生一起，弩兵不敢射。
他們只需要躲開那些穿著特別甲胄的侍衛，沖破這些侍衛的防鎖線，哪怕斷胳膊斷腿。
只要能沖到暴君身前，就是勝利！就能帶暴君一起死！
“保護陛下！”
“好膽！殺了這些刺客！”
“我秦國無人不能打！找死！”
出乎這些刺客的意料，與他們短兵相接，第一時間攔阻他們的不是影密衛，而是那些被他們當做人頭防護的秦臣。
這些秦臣不論是文官打扮，還是武將打扮，在這一刻盡都斗志勃發，不要命的沖了上來。
“滾開！”
項氏一族的項柳一巴掌扇開一個眼見著走路都走不快的老臣。
解決一個老臣倒是不難，一巴掌的事，但揮出一巴掌也要時間。
在這等分秒必爭的時候，一個動作耽擱的時間，足以讓三四個秦臣攔在項柳面前。
項柳猛沖中氣得破口大罵。
“爾等都瘋了嘛！為暴君如此賣命！非人哉！不為人子也！”
他不懂，那些年輕力壯，自幼習武的秦臣自恃武功高強，攔路也就罷了。怎么這些眼看著半只腳都踏進棺材的老臣也敢攔路？
這些人都不怕死嘛！
被耽擱時間的刺客盡是做此想，在六國之中，沒有哪個王被刺的時候，貴族們會一擁而上，以身體替王擋刀劍。
他們卻是沒有想到，他們的手中沒有刀劍。
參加在泰山之巔的封禪，所有秦臣都要被影密衛搜身，不得攜帶利器，假意入秦為博士的這些刺客自然也在搜身之列。
而知道這些刺客沒有利器的秦臣，確定了沒有性命之憂，當然要在始皇帝面前表演一下赤膽忠心，刷一波好感度。
沒有想到這一點的秦臣，看到大多數同僚們都如狼似虎的撲上去了，稍微一過腦子就能想明白其中關鍵。
就是再清高，再不喜做戲的人臣也會不甘示弱地撲上去。
別人都攔著刺客，就你不攔？你什么意思？
為刺客們免去弩箭攢射的秦臣，成為了刺客們的樊籠，沒有一個刺客逃出去。
影密衛如跗骨之蛆一般，迅速閃進人群，將一個個刺客制服在地。
前方又鬧又亂，人性欲望交織。
章邯橫在始皇帝身前，面色冷硬如萬年玄鐵。
“陛下，待臣揪出這些人幕后主使盡殺之，當可還天下以清！”
始皇帝輕笑，搖搖頭，拍拍章邯肩膀。
向前一步，幾乎和章邯貼在一起，用只有章邯能聽到的微聲道:
“人太少，便是你殺了十倍的幕后主使，也還不了。
“朕不死，這些老鼠會永遠躲在陰溝里，除之不盡。
“這些意外現身小魚小蝦，呵，聊勝于無，大魚盡都還在污水底藏著呢。”
章邯牙關緊咬，手掌伸展重握劍柄，捏的劍柄發出苛苛哀鳴，似要碎裂。
影密衛押著刺客們上前，始皇帝自章邯背后走出，笑著看向以一己之力制服四名刺客的王詡。
“王公老當益壯，英勇救駕，想要何等賞賜？”
為群臣艷羨目光注視的鬼谷子出眾人列，道:
“唯愿陛下特許，要詡能至陛下身前。”
始皇帝疑惑道:
“哦，這是為何？”
王詡低首，拱手，恭敬，誠懇道:
“老夫欲觀陛下眼中之景，永居陛下身后，看盛世繁華。”
周青臣心間咯噔一下。
完了，來對手了！這馬屁拍的比我好！陛下一定歡喜。
果如周青臣所料，下一刻，始皇帝哈哈大笑。
“朕就如你所愿！上前來！”
“唯。”
得令的王詡，以恒定速度的步伐走到始皇帝身前，咧嘴一笑。
“天下苦秦久矣，暴君，人人得而誅之。”
章邯在其言語沒說完之際便臉色大變，橫身抽劍，欲攔在始皇帝面前！
他的動作很快，但鬼谷子比他更快！
說著話的鬼谷子真就像是一個鬼魅，從他身邊飄過，撲向面露震怒之色的始皇帝。
“朕弟嬴成蟜！繼二世之位！”
二人跌落山崖，始皇帝最后的言語，在山谷間久久回蕩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