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文蔚把《西游記》交給楊知州,楊知州不敢胡亂進獻,拿到小說之后又讀了兩遍。
然后,開始增加批注!
楊知州的學問,明顯比閔文蔚更加高深。
他在菩提祖師的出場詩旁邊批注:大覺金仙,道也。西方妙相,佛也。三三,即三同、三讓、三虞,儒也。菩提祖師者,通攝三教之隱世大能也。
得益于穿越金手指,《西游記》里的詩詞,朱銘全都能寫出來。
被普通讀者忽略掉的詩詞,反而是閱讀此書的關鍵。
描寫菩提祖師的一首出場詩,直接將其身份給點明。這位老祖三教皆通,全氣全神,與天同壽,屬于孫悟空真正的靠山!
因此,玉皇大帝不想管這事兒,把燙手山芋扔給如來佛祖。
書中反復出現幾十次的“心猿”,楊知州批注道:心猿者,孫悟空。意馬者,白龍馬。此出《周易參同契》,修道之根本也。
還有許多東西,楊知州也看不懂,比如金公、木母、刀圭。
這些都是道教修行術語——
金公是外丹派的鉛,是內丹派的元神,是孫悟空;
木母是外丹派的汞,是內丹派的元氣,是豬八戒;
刀圭是外丹派調和鉛汞的藥具,是內丹派的津液真氣,是沙和尚。
唐僧取經,說白了就是一場修行,取回的真經即道家金丹。
這些并非憑空臆測,作者在書中寫得明明白白,懂得內外丹法的道士一看便知(全真道雖然還未創立,但內丹法早在唐朝就有了)。
孫悟空是修道者的元神和心猿,因此屬于最關鍵的人物。還專門用了大量篇幅,寫孫悟空這只心猿引出六賊,即佛家所說的六根不凈,只有念了緊箍咒才能將六賊壓住。
宋徽宗召集全國道士編撰道經,這本《西游記》只要送過去,那些道士必然能夠讀懂。
楊知州雖然讀得半懂不懂,但作了一番批注之后,還是派人把小說送往開封。順便,還讓手下胥吏謄抄一份副本,避免小說稿中途意外丟失。
“什么,你把書稿獻給了朝廷?”朱銘以為自己聽錯了。
閔文蔚的臉皮及厚,理所當然道:“此書精妙,當獻與官家,必得天子賞識。”
潛臺詞是說,楊知州和他閔文蔚獻書有功,而朱銘父子著書有功,肯定都能得到皇帝賞賜。
如此自以為是,朱銘心里有些憤怒,同時又哭笑不得。
獻就獻吧,真被招去東京,他隨時可以跑路,也可以拒絕征辟。而閔文蔚這家伙,最好能久居汴梁,直接死在靖康之難才好。
又或者自己提前造反,閔文蔚因獻反賊之書,被宋徽宗給一刀砍了!
不再理這貨,朱銘拿著一本《禮記》,去找正在寫文章的陳淵。
陳淵那篇開派文章卡住了,已經反復寫了半個月。
其難點在于,“道用論”無法厘清社會關系。儒家作為治國思想,想要開宗立派,必須搞清楚個人與國家的關系。
“小先生快請進,”陳淵的親隨把朱銘迎進去,擔憂道,“相公茶飯不思,一直在寫文章,寫好了又撕掉。再這樣下去,恐生出癔癥,小先生還是去勸勸為好。”
朱銘微笑踏進屋內,只見滿地碎稿。
陳淵坐在書案之后,頭發胡子都亂糟糟的,兩只眼睛里全是血絲。
聽到朱銘的腳步聲,陳淵說:“你我之學,只能勉強推出貴民。如何才能以圣賢言論,合上那家國天下?若不能合,終為小道,難登大雅之堂。”
朱銘翻閱《禮記》,攤開《大學》一篇,擺在陳淵的面前:“道在其中。”
陳淵現在腦子都是暈的,口干舌燥道:“成功若有所思,盡管說出來吧。”
朱銘提起毛筆,在紙上寫道:“身與天下國家一物也,惟一物而有本末之謂。是故身也者,天地萬物之本。知身是本,是以明明德而親民也。吾身為矩,天下國家為方。天下國家不方,此吾身之不方。萬民之身方矣,則天下國家方矣。”
寥寥百字,仿佛黑夜中一道閃電劈下。
陳淵緩緩站起,死盯著那張紙,聲音顫抖道:“這也是令尊之言?”
“然也。”朱銘笑道。
那段話的大意為:我與家國天下是一個整體,我是家國天下之本,君子應當有主人翁的精神。不但要自己修身求道,還要讓老百姓也明白這道理。我是直尺,畫出家國天下這個正方形。如果家國天下出現問題,說明我畫歪了,還要繼續努力予以修改。萬千百姓,都是勾畫國家的直尺,大家一起來建設好國家!
新思想最關鍵的一環,化用《大學》給補齊了。
陳淵看了半天,復又坐下,苦笑道:“恐怕官家看了,會雷霆震怒!”
“官家震怒的事情還少嗎?”朱銘說道。
這個理論,很難被皇帝接受。
因為“我”才是本,而國家和皇帝是末。
如果國家這個正方形不方,千千萬萬個“我”都沒問題,那么肯定就是皇帝出問題了,因為皇帝也是“我”中的一員。這個時候,千千萬萬個“我”,為了修正家國天下,就該去解決掉皇帝那個“我”的問題。
按照儒家傳統思想,是該勸諫歸正皇帝。
可朱銘這套理論,千千萬萬個“我”才是國本,皇帝已經不能算國本了,直接干翻也未嘗不可。這符合圣人之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同時,這也為造反提供了理論依據!
見陳淵還在猶豫,朱銘問道:“這有違圣賢教誨嗎?”
“沒有。”陳淵搖頭。
朱銘又問:“這有違君子之道嗎?”
“沒有。”陳淵還是搖頭。
朱銘再問:“跟洛學沖突嗎?”
“也沒有。”陳淵繼續搖頭。
朱銘問道:“那還猶豫什么?”
理學發展到明清,成了皇帝集權統治的工具。
但有些黑色幽默,理學的前身洛學,卻是不太贊成君主專制的……
程頤創作《程氏易傳》,在注解《履卦》時說,帝王居天下之尊,有專制的充足條件。但即便是英明的君主,都有可能危及大道,更何況有些帝王不那么英明。
又在《損卦》里說,臣子如果剛貞,可以成為君主的助益。但世上有愚笨之人,即便沒什么壞心,也只知道逢迎君主,還稱自己是忠臣。這樣是很危險的。
程頤甚至直接說:“一人不可以獨治。”
又說:“民可明也,不可愚也;民可敬也,不可威也;民可順也,不可強也;民可使也,不可欺也。”
這些道理,傳到明清兩朝都不見了,天下士子很難讀到。
朱銘直接更進一步,明確說出萬民才是國本!
如此理論,有點嚇人,陳淵不敢輕易接受。
但似乎又不嚇人,因為孟子已經說過類似的話,朱銘只是在闡述孟子的言論。
陳淵一時難以做出決定,說道:“吾當深思之。”
朱銘拱手告退。
陳淵獨自坐在房中,一會兒看向《禮記》,一會兒看向朱銘寫下的文字。
權衡良久,提筆寫文章。
出于公心,他認為該這樣。
出于私心,他更是無法拒絕開宗立派的誘惑。
他是南劍陳氏的第十三代子孫,在八世祖的時候,父子十人全中進士。他因為叔父陳瓘(也有說叔祖)的官場遭遇,將近三十年不去考科舉,陳家已經很久沒出進士了。
他身為楊時的大弟子兼女婿,雖然學識淵博,卻沒有自己的新思想,且在一堆同門當中不那么冒尖。
無論是為了家族,還是為了自己,他都必須抓住開宗立派的機會。
更何況,這些理論都屬于正道,是符合圣賢教誨的,是符合洛學理念的。
白紙之上,寫下“我本論”三字。
開篇便是《禮記》,接著又是《孟子》,詳細闡述“我本”思想。
一篇文章寫完,又寫第二篇“道用論”。
以“我本”為出發點,引用《周易》、《論語》、《中庸》等經典,探討大道的體與用,得出“百姓日用即為道”的結論。
《我本論》、《道用論》,兩篇文章聯合搭建起學術框架。
即百姓各安其位,農夫明白農學大道,種出更多的糧食;工匠明白工學大道,生產出更好的工具;商人明白商學大道,為國家提供更多財富、為百姓提供更多便利……父子有父子大道,夫妻有夫妻大道,君臣有君臣大道,反正都要遵守這些道理。
所有人都做了直尺,規規矩矩勾畫,家國天下就能畫出完美的正方形。
有些東西,陳淵不敢寫得太細,比如皇帝不遵守君臣大道該怎么辦?
剛愎自用,專制獨裁,為禍天下,這樣的皇帝該換一個嗎?雖然不能亂說,但大家可以自己去想。
三篇文章寫完,陳淵直接癱坐在椅子上。
想了想,他又重新坐直,添加朱國祥、朱銘兩個作者署名。
“相公,朱先生來書院了!”親隨忽然來敲門。
陳淵問道:“哪個朱先生?”
親隨回答說:“就是小朱先生的父親,朱國祥朱元璋先生!”
陳淵連忙起身,一邊整理衣襟,一邊催促道:“快來為我梳髻,須發邋遢怎能見當世大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