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廣西那位林勛,此刻也合上書本,盤腿閉眼聆聽著講學。
他爺爺林景淵,白首窮經,十二年前才考中進士。他幼時住在泉州,是隨父親移居賀州的。(《紹宋》里的小林學士林景默,便是林勛的三叔公,此時已經六十多歲。如果能遇到趙九,估計都七十五六了,該叫老林學士才對。)
陳淵所講的內容,林勛非常認同,他甚至更激進!
秦檜也聽得入迷,漸漸往人群中擠,一直擠到最前面。
士子們都是來應考的,皆為全國翹楚,一個個自負才高八斗。“我本論”符合他們的心氣兒,“我”才是國家之本,“我”能輔佐君王開創盛世!
老百姓則更喜歡“道用論”,因為那符合他們的利益。
“方矩論”則人人都認可,覺得自己這把尺子是方的,那些欺壓他們的尺子是彎的。
“散開,都散開,莫要擋道!”
穿著青衫制服的城管來了,他們隸屬于街道司,喚作“街道司兵”,順便還兼職環衛工和消防員。
這些老兄,平時也就欺負一下小商販,而此時聆聽講學的,卻是應考士子和開封市民。
扯開嗓子吼了半天,根本沒人理睬他們。
無奈之下,城管只能求爹爹告奶奶,盡量疏通一條道。
然而并無卵用,卻見有富商乘轎路過,也被陳淵的講學內容吸引,直接讓仆從把轎子停在原地,徹底將河邊道路給堵死。
陳淵如此受歡迎,不僅僅是他講的東西,還因為從來沒有哪個大儒,會直接在街邊向大眾講學。
破天荒的頭一遭啊,大部分市民都在看熱鬧!
努力嘗試半個鐘頭,城管們徹底放棄。
反正還有別的橋梁可以通行,河對岸也沒有被堵塞,著急趕路的行人可以繞去別處。
足足講了兩個小時,陳淵也沒法講下去,因為提問的越來越多。他剛說出一句話,就有十多人提問,此起彼伏的聲音如同置身菜市場。
“真大儒也!”林勛感慨。
朱銘笑問:“林兄贊同此番言論?”
林勛說道:“朝堂諸公,多庸碌之輩。我等士子,正該奮起而匡扶社稷,今日驟聞‘我本’之論,仿佛洪鐘大呂震蕩人心!”
朱銘故意說:“我大宋繁花似錦,頗有豐亨豫大之象,哪用得著匡扶社稷?”
“糊涂!”
林勛批評道:“汝只看到繁花似錦,哪曉得大宋已危機四伏。”
朱銘問道:“哪里危機四伏了?”
林勛說道:“一在農,二在兵。今農貧而多失其業,兵驕而不可驅馳,是以饑民竄卒,類為盜賊。農不興,兵不盛,哪來的豐亨豫大?”
朱銘笑問:“該如何解決呢?”
“當復井田之制!”林勛猛地來一句。
朱銘差點被閃了老腰,問道:“井田制怎恢復?”
林勛詳細闡述:“本朝不禁兼并,驟然恢復井田制,當然是不可能的。但可擇拋荒之地,或是向地主贖買,將土地分給農民。一個男丁,可分田五十畝。有田的大地主,不準再買賣田產。失地農民與游惰之人,讓他們去耕種土地。賦稅也要降,正賦該降為什一之稅。將十六個男丁編為一井,百里之地有三千四百井,這就能收稅糧五萬一千斛、收稅錢二千緡。每井有士兵兩人、馬一匹,便可得士兵六千八百人、戰馬三千四百匹……”
林勛越說越起勁,估計早就有這種想法,連錢糧兵馬的數據都計算好了。
朱銘聽了半天,這特么哪是恢復井田制,這是要恢復隋唐的府兵制!
南宋初年,林勛還真是這樣給朝廷獻策的。
估計趙構也覺得太離譜,把他扔去桂州做節度掌書記,眼不見心不煩。
聽他說完,朱銘問道:“閣下家里有多少田產?”
林勛說道:“不多,只千余畝。”
他的泉州老家,主宗富裕得很,又是做生意又是積田產。
但林勛父子已經移居賀州,還真沒有多少田產,他爹主要是以經商為主。
朱銘又問:“若有良田萬畝者,禁止他們買賣土地,這些人會輕易就范嗎?”
“該抓就抓,該殺就殺!”林勛咬牙切齒道。
朱銘再問:“世家大族,多與地方官吏勾結,地方官吏會聽朝廷的嗎?”
林勛愣了愣,說道:“先整頓吏治,把貪官污吏按律處置!”
朱銘感到很欣慰,雖然這人在瞎扯,但至少思想激進啊。
就怕想都不敢想,那才叫一潭死水。
估摸著快到中午,朱銘決定去喊外賣,讓食肆把吃的給大家送過來。他對白勝道:“下午漲價,有人再來問香蕈價錢,便說200文一斤。”
“上午不是賣80文嗎?”白勝迷糊道。
朱銘說:“上午問價的都沒幾個,賣80文誘人買回去,把街坊鄰居引來。來這邊買東西的,主要是買鹽、買布,連買茶的都很少,不低價吸引定向客戶怎么行?”
“那有人問為啥漲價,俺該怎么說?”白勝問道。
朱銘道:“就說物以稀為貴,我們不是已經賣出去三斤嗎?越往后面剩得越少,所以價錢才要漲。”
白勝撓撓頭:“還能這樣做買賣?”
“管它呢,實在賣不掉,就一股腦兒賣給酒樓。”朱銘是來體現生活的,就沒成心做買賣賺錢。
攏共百十來斤干香菇,全部賣掉才賺幾貫?
之前賣得便宜,純粹想早點賣完,結果發現問價的都少,干脆提高價格慢慢等唄。
朱銘跑去幫朋友們喊外賣,送餐小哥還沒來,卻來了幾個國子監的人。
國子監和太學,就在這附近,陳淵講學兩三個小時,不驚動他們才怪了。
國子司業陳詢、國子監丞高述,帶著幾個老師,默默走到人群之外。
聽了一陣,高述迷糊道:“這是哪派學說?”
陳詢也沒搞懂:“不曉得。”
兩人都是蔡京提拔的新銳,學問也有,畢竟進士出身。
但一二三等進士都不是,學問著實有限。
北宋時期,沒有嚴格區分甲乙丙科,主要還是劃分等級,多數時候有五等進士,有時候還能冒出六等進士。情況混亂得一逼,歷史學家也理不順,就連蘇軾的甲第都眾說紛紜。
宋仁宗寶元年間之前,進士科甚至使用淘汰制。
第一場考詩賦,如果不過關,直接宣布淘汰,接下來幾場別來考了。
陳詢和高述繼續聆聽,還是沒搞明白。
他們身后一個國子監老師說:“此人我認識,南劍士子陳淵,其師喚作楊時,修的是伊川之學。他的叔父,是陳瓘。”
“洛學傳人?還是陳瓘之侄?”
陳瓘把蔡京得罪狠了,洛學也是蔡京的眼中釘,這不是送上門的討好機會嗎?
陳詢聞言頓喜,隨即做出憤怒狀:“如此膽大包天,竟敢在東京傳播洛學,快快告之開封府尹,把此人抓起來聽候發落!”
高述問道:“這事歸開封府管嗎?”
“就算開封府不管,盛章也會管。”陳詢說道。
“確實。”高述表示認可。
盛章是現任開封府尹,為了鉆營不擇手段,他絕對不會放過討好蔡京的機會。
蔡京上臺之后,下令禁絕“元祐書”,也就是禁絕洛學和蜀學。就連程頤都被迫搬出洛陽,高調宣布不再講學,讓四方求學士子別再來了。
這玩意兒當然禁不住,除了官方學校查得嚴,私立書院誰去管啊?
放在以前,也沒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東京傳播“禁學”的,現在居然不知道該讓誰來抓陳淵。
開封府尹盛章,此刻沒有坐堂,正在聽道士講經。
來自山東的道士王老志,面對一堆官員權貴,道法正講得天花亂墜。聽他講道法的,有皇親國戚,有文官武將,甚至有內侍太監,足足兩百多人坐在那里。
一個開封府的佐幕官,躡手躡腳進來,走到盛章身邊耳語。
盛章眼睛發亮,起身拱手,貓著腰離開。
這貨點齊府衙差役,親自帶人殺向蔡河邊,氣勢洶洶大吼:“抓人!”
士子和百姓正聽得津津有味,被那些官差嚇得連忙避讓。
秦檜也慌張跑開,生怕自己遭到牽連。但又覺得丟臉,退后幾步便停止,觀察其他士子是何反應。
陳詢、高述二人,跟盛章交流幾句,然后齊齊指向陳淵。
“此人妖言惑眾,快快抓起來!”盛章大喊。
令孤許和白崇彥離得最近,雙雙將陳淵護住,李含章、閔子順等人也在往這邊趕。
陳淵問道:“我在此傳播圣賢學問,難道這里犯法嗎?”
盛章冷笑:“朝廷禁絕元祐書,你在此宣揚洛學,難道不是犯了王法?”
陳淵和朱銘早就商量好預案,此刻反問:“誰說我傳播的是洛學?我傳的明明是舒王(王安石)的新學!”
國子監丞高述上前呵斥:“爾還敢狡辯!”
陳淵指著朱銘:“此乃吾之首徒,讓他與你們分說,我卻不屑與宵小爭辯。”
朱銘的科舉兼經是《周易》,想要考得好,就必須看王安石的《易義》,用《程氏易傳》來答題百分之百完蛋。
陳淵對朱銘非常了解,知道他貫會詭辯,是應付突發情況的最佳人選。
“你又是誰?”高述問。
朱銘朝北邊拱拱手:“吾乃洋州八行士子、謝絕陛下征辟的朱銘朱成功!”
現場轟然,特別是赴京較早的士子,在開封混跡多日,都聽說過朱銘那八首詩詞。
就算沒聽說過朱銘,此刻得知他曾拒絕征辟,也都報以崇敬的目光。
國子司業陳詢仔細打量幾眼,說道:“圣人征辟也敢回絕,看來必是狂妄之輩!”
朱銘說道:“在下才疏學淺,恰好兼經《周易》,便用舒王的《易義》來證明,陳先生今日所講屬于新學。總不會,爾等連新學也禁吧?”
已經跑過來的閔子順,聞言忍不住看向陳淵。他們這派不是洛學分支嗎?咋又變成新學了?
白崇彥也是一腦袋問號,這學派還能反復橫跳?
以前當然不行,背叛師門很嚴重的。
現在卻可以,因為蔡京把學術圈徹底搞成渾水了。
不管是哪派的,都得用新學答題。不用新學,勉強也行,但不能跟新學觀點有沖突。
于是很多士子先學新學,中進士后再投洛學或蜀學。即便是洛學弟子,也要避開本派理論與王安石的矛盾,否則就很難考上進士。
甚至出現如此情況,太學學生白天學王安石,晚上偷偷看二程和蘇軾。
地方上,學派分得很清,因為沒人管。可在東京、官學及考場,早就是一片學術混沌狀態,陳淵和朱銘正好渾水摸魚。
陳淵微笑站立,等待著朱銘的表演,道用派揚名的時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