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銘尋了塊石頭,便在山腳坐下,問道:“祭祀是誰在操辦?”
主簿耿鼎臣上前:“回稟太守,是下官在操辦。”
“賬簿拿上來。”朱銘說。
耿鼎臣雙手奉上,心中惴惴不安。
朱銘一邊翻閱,一邊說道:“筆墨!”
知縣捧筆,縣令研墨,主簿把紙硯送來。
酒爵、布帛之類的,朱銘沒有動,他提筆勾畫,把雙份的祭品全部減半,比如黎粟稻豆等等。又說道:“官員雖是代天子祭祀堯陵,但畢竟不是天子親至。莫說天子,連諸侯也不算。太牢、少牢皆逾制,今后改為小三牲,以雞鴨魚祭祀便可。”
神特么小三牲,宋代可沒有這種說法。
接著,朱銘看到了酒的數量:“一百二十壇酒,這是誰要跟帝堯對飲嗎?改為十八壇!還有,榛仁這些不屬于五谷,全部予以取消。”
朱銘又請來劉太公,詢問這些祭品的本地價格。
一番換算下來,居然只剩下32貫多。
朱銘對眾人說道:“32貫肯定太過緊湊,遇到災年或許會漲價。再算上人夫錢,今后祭祀堯陵,定額便為80貫。可有異議?”
官吏們心中有怨言,卻不敢當面反對。
他們祭祀一次,能折騰幾百貫出來,上上下下都可以分錢。朱銘的做法,已經不是腰斬經費,而是齊膝給砍下來。
但是,朱銘把經費定為80貫,卻也留下了撈錢空間。
態度已經很明白了,你們辛苦祭祀,確實不能白干。特別是胥吏,忙前忙后還沒啥工資,允許你們貪幾個小錢。
但也只能貪小錢,不準貪得更多!
朱銘繼續說道:“這八十貫費用,全縣都保平攤,可有異議?”
此話問的是在場鄉紳,宋徽宗細化都保之后,250戶為一大保。八十貫錢平攤到全縣,各保也攤不到幾個,完全在可承受范圍內。
但是,鄉紳們害怕胥吏亂來啊。
以前只讓堯陵附近的村落攤派,現在波及到全縣。萬一知州離開之后,胥吏在全縣范圍內橫征暴斂咋辦?到那個時候,朱銘的這個命令,不但不能減輕百姓負擔,反而成了胥吏多多撈錢的借口。
鄉紳們都不說話,他們太懂胥吏了。
朱銘指著白勝、李寶帶回的小本本:“本地胥吏,很會斂財啊。不但免役錢和丁役一起征,還在都保、大保、小保層層重復征收。還他娘的,敢打著知州的招牌多征!白勝,你算算他們征了多少錢?”
白勝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跟著朱國祥學過一陣子,雖然文化水平還是不高,但四則運算已經完全掌握。
他撿起石子在地上列豎式,片刻之后說:“總共征收552貫。”
朱銘問曹元歸:“這五百多貫,伱能拿到多少?”
曹元歸連忙辯解:“太守容稟,下官分文不取的!”
朱銘又掃視其他官吏,冷笑道:“便算你說的是真話,按照80貫平攤到全縣,你們自己算算,該退還給百姓多少錢。一文不少的退回去,立刻!”
三位縣官連忙聚攏算賬,還把押司、書手、貼司們叫來。
反復計算之后,曹元歸低聲叮囑:“立即退回多余錢財,警告那些胥吏,萬萬不可伸手。知州能派人暗查一次,就能派人暗查兩次、三次。這次是給咱們面子,下次恐怕有牢獄之災!”
朱銘又對那些鄉紳說:“你們代表各自都保,把錢交上來吧,自己回去攤派。記住,誰敢趁機勒索百姓,我會送他去河北跟遼人打交道。”
“不敢!”
鄉紳們連忙奉上錢財,全縣攤下來很少,只要胥吏不亂搞,他們也是愿意給錢的。
朱銘繼續說道:“今后祭祀,不可在村中吃喝,所有參與祭祀之人,都必須自帶飲食。前兩天,我和隨從叨擾劉太公了,所用錢財都從祭祀費用中支付。這次特例,明年不可再有此項支出。至于碑刻,另計錢財,由縣衙撥給。還有,既然全縣都攤了錢財,不可再征召丁役,花錢雇傭人夫即可!”
“謹遵太守之令!”
官吏和鄉紳陸陸續續應道。
朱銘起身說:“隨我去祭祀堯陵,豬牛羊撤回去,立即換來雞鴨魚。”
八九十歲的劉太公,也被子孫背進山里,硬要親自到場湊熱鬧。
祭祀搞了大半天,而且顯得格外寒酸。
應該擺放豬牛羊的地方,只有可憐的雞鴨魚,帝堯今年也算換了換清淡口味。
祭祀完畢,沒有立即離開。
朱銘讓官吏和鄉紳,都在祭壇下方坐下。他指著四方說:“方圓一里之內,我會立幾塊界碑。界碑圈起來的是禁區,界碑之外可以樵采與放羊。誰敢侵擾百姓,你們可去州衙告狀!”
一連串的動作,讓眾人都明白過來,這位知州不是在做樣子。
劉太公含淚感慨:“老朽已半截入土,今日竟能見到青天!”
忽有一人說:“請問太守,既然允許樵采放羊,能否恢復山下造紙坊?”
朱銘搖頭:“不能。百姓樵采畜牧,本人上疏朝廷,官家多半是會答應的。但砍伐堯陵樹木去造紙,官家和眾臣必定駁回。”
那人暗自嘆息,不再言語。
朱銘又問:“你們還有什么意愿,通通說與我聽,與堯陵無關之事也可說。”
官吏在場,無人敢反應情況。
朱銘掃視一眼:“眾官吏退去,在山下等待。”
三位縣官面面相覷,他們已經心驚肉跳,帶著吏員們忐忑離開。
等官吏們都走遠了,這些鄉紳還是不說話。
朱銘笑了笑:“分與紙筆,都寫下來,可以不寫姓名。”
筆不夠,輪著寫。
鄉紳們抬頭望著祭壇前方的知州,有些人茫然不敢下筆,有些人故意左手寫字。
白勝、李寶、鄧春等人都盯著,看到誰寫完,立即過去拿。湊足三份,便交給朱銘過目。
認認真真把這些民意看完,朱銘說道:“爾等怨懟最多的,一是賦稅,二是馬政。”
朱銘分開細說:“苛捐雜稅,我會讓縣衙少收。至于和買錢,各路皆有定額,這是官家和宰相要收的,我只能答應盡量約束。真是抱歉,不能為諸君請命。”
一個士紳說道:“太守如此關照,我等感激涕零,何須有致歉之言?”
另一個鄉紳說:“以往州縣長官,都只知征收課稅。太守能與俺們說這些,我等已經知足了。”
鄉紳們紛紛拍馬屁,有的發自真心,有的只是應付。
朱銘笑了笑,繼續說:“馬政我會想辦法變更。記住,只是變更,不是驟然廢除,因為我沒那個職權。你們都說馬政害民,其實朝廷也征不到堪戰之馬。等掌握更多情況,我會減少你們的養馬數量,再根據朝廷定下的馬額,每年請諸位給錢攤派。攤派費用,直接交去州衙,縣衙官吏不得經手!你們可愿意?”
鄉紳們互相看看,擔心知州趁機撈錢,自己今后會損失更多。
朱銘知道自己初來乍到,威信明顯還不夠,無法取信于這些士紳。
他繼續說道:“你們反應的事情,第三是潑皮強盜太多,甚至有豪強勾結胥吏。足足有四位士紳,提及一個名字。此人叫做孫宗旦,欺行霸市,魚肉鄉里,他的兄弟還是本縣都頭。孫宗旦今日可在?”
一個壯漢站起來,怒斥眾人:“是誰在告俺的刁狀?太守莫要信他們的鬼話,俺一向奉公守法,哪來的魚肉鄉里之事?”
鄉紳們全都低頭不語,不敢與這人對視,明顯有畏懼之色。
當著知州的面,就把士紳嚇得噤聲,不是豪強又是什么?
朱銘看得明白,幾乎可以確定,語氣平淡道:“鄧春,拿人。”
真的就是“拿人”,鄧春生得牛高馬大,比孫宗旦這山東大漢還高半個頭。孫宗旦自負武藝了得,竟然還想反抗,被鄧春一腳踹倒,然后提著腰帶拎起來。
李寶瞪大眼睛,咋舌道:“好大的力氣!”
孫宗旦依舊還在掙扎怒吼:“俺姨父是吏部郎中王可述,快快把俺放了!吏部是管你們這些官的,得罪了俺,你就別想再升官!”
“吏部郎中王可述是吧?正好一并彈劾了。”朱銘把這個名字記在小本本上。
鄉紳們驚訝不已,特別是匿名告狀那幾個,誰都沒想到朱銘真敢抓人。
哪來的愣頭青?
不對,不是愣頭青。這么年輕的知州,明顯是朝中有人,做事不怕得罪誰啊!
朱銘又說:“本縣都頭是此人兄弟,想來也為非作歹。李寶,你帶人下山去抓來,那廝就在外面等著呢。”
“是!”
李寶興奮無比,他雖然也有“潑李三”的諢號,卻非真正的潑皮,只不過說話做事太隨性而已。
他立即帶著兩人下山,這兩個都是鄭家陪嫁來的相撲手。
卻說三位縣官一直等著,好久才見李寶過來。
正待上前詢問,李寶已經喊道:“孫都頭,借一步說話。”
孫都頭小跑著過去,還以為知州有啥差遣。
李寶出其不意,掄起刀鞘砸出,打得孫都頭暈頭轉向:“捆了!”
兩個相撲手將孫都頭按住,拿出繩索便五花大綁。
主簿耿鼎臣,是孫都頭的頂頭上司,嚇得驚駭發問:“這這這……這是怎生回事?”
李寶說:“本縣都頭孫宗震,欺行霸市,魚肉百姓,俺奉命抓捕!你可要阻攔?”
耿鼎臣連忙撇清關系:“本人與這廝毫無瓜葛!”
王畋看向曹元歸,曹元歸輕輕搖頭。
王畋低聲說道:“這位知州,半分面子也不留啊。”
曹元歸說:“如此雷厲風行,朝中又有靠山,不是你我能抵擋的。他想作甚,都順著他吧,別把咱們給搭進去。”
“還要跟著知州做事不?”王畋提醒說,“今日抓捕孫都頭,已得罪了吏部王郎中。他朝中有人自是不怕,可你我怎敢跟吏部官員結怨?”
曹元歸左思右想,猛地咬牙說道:“便是不與吏部郎中結怨,你我就能高升嗎?還不是蹉跎歲月。何妨賭上一賭,徹底附了朱知州,舍命奔一個前程!”
王畋覺得此言有理,他們沒有靠山,而朱知州就是現成的靠山,于是也說:“干了,怕個卵蛋!”
這種投靠,可不是左右搖擺,時刻留著幾分余地。
而是徹底給朱銘當馬仔,跟朱銘綁在一條船上,今后想要跳槽都困難,因為真正做事是要得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