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案結束的當天,就有二十多人要告狀,劉師仁悉數幫他們免費寫狀子。
“怎就沒有百姓,狀告我手下衙吏呢?”朱銘看完訴狀略顯失望。
劉師仁猜測道:“或許州衙的一二三等吏,根本不需制造冤案,就能把錢財給撈足。”
朱銘忍俊不禁:“肯定如此。”
朱銘的州衙,左右都押衙為眾吏之首,就如縣衙的押司那般地位。
又有左右知客,為眾皂吏之首,與諸押衙同屬二等吏。
再有左右番行首,為第三等吏。
以上這些家伙,如果暗中串通一氣,就能隔絕州衙內外,把知州變成瞎子聾子。還能陽奉陰違,故意扭曲知州的政令。
回到州衙后宅,鄭元儀等候許久,見到朱銘過來,立即讓廚娘去炒菜。
“相公,右都押衙范準求見。”
“讓他進來。”
朱銘餓著肚子還未開飯,就有州衙吏員的二號人物,趁著天黑悄悄前來求見。
“小人拜見太守!”
這廝不但下跪行禮,而且還自稱“小人”。如此姿態,等于徹底順服,知州說啥他就干啥。
朱銘滿意點頭:“坐下說話。”
范準小心翼翼站起,不敢看鄭元儀,屁股掛在板凳的一角。
朱銘問道:“做右都押衙幾年了?”
“回稟太守,已有八年。”范準忐忑回答。
“八年逾期了。”朱銘說道。
為了防止胥吏控制官府,州衙的高級吏員,都是有任期限制的。一等吏,最多任職五年;二等吏,最多任職六年;三等吏,最多任職七年。
但在實際操作當中,往往超期擔任職務。
范準低眉順眼,等待知州的下一句話。
朱銘問道:“左都押衙做幾年了?”
范準心頭一喜:“七年。”
朱銘裝模作樣說:“怎能不守規矩,超期為吏呢?這樣吧,左都押衙暫時出職,我會舉薦他做官。你由右都押衙,調任左都押衙。這樣一來,你們兩個都能升遷,也都不再逾期擔任大吏。”
“太守英明!”范準樂得再次下跪。
他確實屬于升遷,從二把手變成一把手。
可那位一把手,卻直接被擼了。朱銘口頭說要舉薦其做官,其實可以一直壓著不辦,令其這輩子永遠干等著。
而且,朱銘依法辦事絲毫沒有壞了規矩。
朱銘說道:“有位人吏叫郭文仲,沉穩老練,或許可以接替你做右都押衙。伱認為如何?”
范準明白朱銘在安插心腹,而且還是來牽制他的。但他無所謂,能做州吏的一把手就夠了,拱手說道:“太守慧眼如炬,郭文仲此人確實適合。”
朱銘卻搖頭:“不是我慧眼如炬,是你慧眼如炬。你舉薦郭文仲,本官考教一番便準許了。”
范準連忙說:“確實是小人所薦。”
朱銘又問:“左右知客,可有瀆職不法之舉?”
范準趁機借刀殺人打算弄掉跟自己有私怨的:“左知客梅堪,似有貪贓行為。”
“既然只是貪贓,并不枉法,那就讓他繼續做著吧,”朱銘說道,“把右知客調去通判廳,有個王甲做事得力,讓他來接任右知客。”
什么鬼?
范準目瞪口呆。
他本打算弄走自己的仇人,朱銘卻弄走他的心腹。
這一個甜棗又接一根棒子,搞得范準有些懵逼,誠惶誠恐不敢再耍小心思,連忙說:“太守安排得當,小人佩服之至。”
朱銘再來一句:“你既說他貪贓,那就該查清楚了打板子。”
又要打自己仇人的板子?
范準沒有絲毫歡喜,只感覺頭皮發麻,縮著脖子說:“全憑太守處置。”
在宋代,貪贓和枉法是分開的。
比如利用職務之便,收取灰色收入,甚至貪污賦稅,這種都只能算貪贓,罰款和打板子就完事兒。枉法才是真的犯了罪,比如幫助壞人強奪田產,收受賄賂胡亂判案等等。
可見,大宋朝廷有意為之,縱容官吏搞灰色收入。因為《宋刑統》基本沿襲自唐律,而唐律的貪贓枉法是一起算的,宋朝制定法律卻故意將其分開。
不是縱容,又是什么?
翌日,范準大搖大擺走進辦公室,還對跟隨而來的雜役說:“把我的物什搬過去。”
左都押衙向存莊驚疑道:“你這是作甚?”
范準得意洋洋說:“恭喜向都押,太守要舉薦你做官,指不定哪天就有官身了。請讓開吧從今往后,這是俺的位子。”
州衙的吏員之首,當然有資格做官,只需知州舉薦,上級批復下來即可。
但向存莊不認為有那種好事,他跟知州非親非故,而且一直沒有表示歸順。怎么可能舉薦他做官?
“請吧,這張桌子是俺的。”范準抱著一摞公文,輕輕放在向存莊的辦公桌上。
就在此時,吏案那邊發來公文:金州左都押衙向存莊,超期為吏,理當出職。念在其辦公多年,頗有功勞,知州薦舉其做官,立即去職歸家,聽候上級批復。
向存莊感覺天都塌了,他自視資歷深厚,州衙又多心腹,沒有快速服軟,還想跟知州掰掰手腕呢。
誰知稀里糊涂就被罷職,這特么跟誰說理去?
向存莊只能把怒火發在范準身上:“你這廝忘恩負義,要不是俺提拔栽培,你能做州衙的一等吏?俺視你為腹心,你卻在背后捅刀子!”
范準微笑道:“向都押……哦,是向兄。向兄可不能這樣說,俺昨晚去見太守,可是為向兄美言一番呢。俺說向兄勞苦功高,左都押便做了七年,都超期兩年了,理當謀個官身。太守深以為然,力薦向兄做官,向兄就回家等著美差吧。吏員做官,可不容易,或許得等三五年才行。”
“腌臜鳥人,俺弄死你!”向存莊怒急攻心,抄起硯臺就砸出去。
距離實在太近,范準避之不及,額頭被砸得鮮血長流。
“血……”
范準摸了一下,隨即捂著額頭怒吼:“將這廝拖出去!”
卻說衙前吏那邊,身為皂吏之首的左知客梅堪,正在被刑案吏員押著打板子。他貪贓罪成立,不但被打屁股,還要罰款五十貫。
一通板子打完,梅堪一瘸一拐,被手下攙扶過來,咬牙切齒道:“范準小兒,你告俺的刁狀,這筆賬老子記下了!”
剛剛包扎好額頭的范準,聽聞此言只能苦笑,升職的興奮勁兒瞬間消失大半。
那位太守,真能折騰屬吏啊,他今后干啥都有仇人盯著。
郭文仲和王甲,則歡天喜地來上班。
前者做了州衙吏員的二把手,后者做了州衙皂吏的二把手。對他們來說,這已經是一飛沖天了。
而且有太守罩著,就連各自的一把手,都得給他們幾分面子。
秘書長吳懋站得老遠,全程旁觀那些鬧劇。
這慫貨暗自感慨,對知州的手段佩服之至。忽然覺得沒啥可怕的,知州連胥吏都治得服服帖帖,對付奸黨又有什么困難?
通判李道沖到任一年多,至今還沒把通判廳的胥吏給理順呢。那些胥吏表面聽話,卻各種陽奉陰違,同時借著通判的政令撈取好處。
“我得學著點。”吳懋嘀咕道。
同時,吳懋也想清楚了。
朱銘父子圣眷正隆,朱銘又有過人手段,假以時日必定登閣拜相。自己只要跟著朱銘,就算一時被貶,今后也能雞犬升天。
更何況,跟著朱銘做事,還不違背道德,是可以做一個好官的。
直至此刻,吳懋方才下定決心,他主動跑去匯報工作:“太守,吏案和刑案,已經把撤換懲治胥吏的事情辦妥。請問太守還有什么吩咐?”
朱銘說道:“你把這些訴狀分成兩份,一份發給州院,一份發給司理院,勒令他們盡快審理案件。所有案子,須得交叉復審,審完了以后再交給我過目。”
“是!”吳懋拿著訴狀寫公文去了。
司理院和州院,因為曾家的案子,被處理了不少吏員。空出的職位,由錢琛、王甲、郭文仲等人舉薦的胥吏充任,算是在金州的司法系統進行大換血。
控制了州衙,又控制司法,朱銘已經基本掌控地方,完全壓制諸多官吏。
通判李道沖極其難受,他派人投的匿名信,朱銘根本就不理會。如今再讓人實名舉報,卻沒有哪個敢去做,因為誣告是要吃牢飯的。告發真案,又等于給朱銘遞刀子。
更讓他難受的還在后面,朱銘趁熱打鐵,召見州城內外的士紳商賈。
一來鼓勵開墾,二來討論水利,三來鼓勵商業。
在交談半天之后,朱銘發現有很多問題,士紳商賈們不敢明言,于是讓他們匿名寫下各種建議。
眾人的建議,主要有兩種:一是抱怨賦稅太重,二是抱怨新法害民。
賦稅太重,朱銘需要研究,既能應付朝廷,又能維持官府,該降低多少課稅暫時沒個章程。
但新法害民,可以立即叫停。
金州常平司,由通判兼任該司主官,屬于京西南路常平司的直屬機構。其撈錢的途經,除了金礦、鐵礦之外,還有就是通過市易法壓榨商人。
官府挑選一些有償還能力的富商,強行由常平司出錢借貸出去。
王安石的市易法,本意是抑制商業兼并和壟斷,打擊那些大商人,扶持中小型商賈。
如今早就變味了,常平司強行給中小型商賈放高利貸,數十年來逼得無數商人破產。金州商賈也處境凄慘,被放了幾十年高利貸,導致金州首富的財產,也只有一萬多貫。
每年經商的利潤,基本都用來償還官府債務,有的時候甚至還要倒貼錢。
朱銘叫來吳懋:“擬定公文下發給全縣商賈,讓他們不必理會金州常平司。常平司的做法,在扭曲舒王(王安石)新法,本官要為舒王正名正法!”
不讓百姓農忙時淘金,已經斷了李道沖的一條財路。
如今,又要斷他第二條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