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裁撤的吏員還沒鬧事,金州屬官就紛紛亮相了。
朱銘赴任金州,所作所為,一環扣一環。
半路查抄衡口務,放農民歸家耕種,等于擺明自己的立場:一是跟通判對著干,二是為民請命做正事。
于是,陳淵的同鄉、司理參軍黃珪,立即對朱銘釋放善意。
接著重審冤案,樹立威信,逼迫觀察支使吳懋站隊,將近二十個吏員被繩之於法。
于是,州衙胥吏被震住。右都押衙范準,瞅準機會表示服從,朱銘隨即提拔安插衙吏。
掌控一些衙吏之后,順勢查封市易務,徹底與通判公開鬧翻。
直至此時,心思活絡的官員,都該進行站隊了。
親自前來匯報工作的,當然是要投靠,今后跟著朱太守混。
讓屬吏來匯報工作的,意思是兩不相幫,誰都不愿得罪,他們混吃等死就可以。
屬吏都不派來的,明擺著是通判李道沖的人。
金州團練副使安琚,在查封市易務的當天,就來到州衙黃堂面見太守,商量剿滅山中土匪的事情。
什么時候剿匪無所謂,表明態度才是重點。
整個金州,除了朱銘之外,只有安琚身為朝官。看似品級很高實際權力連司法參軍都不如,這位老兄是被貶來山區的,蔡京不倒他就沒法回到中樞。
既然如此,為啥不交好朱銘呢?
州衙諸曹的幕職官,親自來了兩個,派屬吏來了一個。
州學校長陳紆、士曹掾洪序,更是聯袂而至,跟朱銘商量今年秋天的州試。
陳紆先是序同年之誼:“東華門唱名,太守打馬過街,當時真真萬民歡迎。東京城無數百姓,皆慕太守之英俊!”
“哪里,哪里。”朱銘謙虛微笑。
陳紆又對洪序說:“聞喜宴上太守應和御詩,更是才驚四座。鄙人當時座次靠后,只能默默仰慕太守風采。”
洪序感慨:“恨不能親眼目睹。”
這二位一唱一和,瘋狂拍朱銘的馬屁。
蔡京剛恢復三舍法的那幾年,進士初授州學校長很吃香,升遷提拔的速度非常快。
而今已爛大街了,一旦初授州學校長,就等著坐好些年冷板凳吧。
陳紆是皖南人,他的想法很簡單。既然朱銘壓制了通判,自己短期內又無法升遷,何不徹底倒向朱銘,搏他個十年之后的仕途機遇呢?
洪序也差不多,幕職官同樣屬于小透明,個別幕職官甚至不需要進士出身。巴結朝中奸黨他沒資格,巴結太守剛好合適。
一頓奉承之后,洪序道明自己的想法:“今秋有州試,按慣例該通判主考,但知州也是可以主考的。太守才學過人,何不親自主持考試?”
陳紆拱手道:“我與洪士掾,皆支持太守主考州試。”
朱銘也懶得裝腔作態,當即笑道:“既然兩位盛情相邀,本守也不便推辭。奪過主考之權,需要怎樣做法?”
洪序說道:“太守耐心等待便是。”
陳紆也說:“我與洪士掾會安排妥當。”
能有啥安排?
他們在組織考試的時候,不通知李道沖便是,一切考試工作,都來向朱銘匯報。一來二去,就把李道沖排除在外了,知州只要拉得下臉,搶奪通判的主考權太容易。
玩政治就是這樣,只要你能打開局面,主動投過來的會越來越多,他們甚至會幫著你搶班奪權。
洪旭說道:“須有一點,請太守支持。李大判掌握著財權,若不讓他主考,恐怕會扣發組織州試的錢財。”
“要多少錢?”朱銘問道。
洪旭答道:“以往一次州試,把鹿鳴宴也算上,須得五六百貫錢。”
朱銘問道:“兩百貫能辦妥嗎?”
洪旭想了想:“省著點用,也勉強夠了。”
“便給你們兩百五十貫。”朱銘給出五十貫的好處費,沒讓相應的官吏白忙活一場。
他現在有錢,先扣衡口務的金子,再扣市易務的財貨,吃進去的肥肉當然不會吐出來。至于是否違規,李道沖去彈劾唄。
朱銘留下兩人吃飯,又約了日子,讓他們把家眷帶來,鄭元儀會跟他們的妻子交朋友。
吃了晚飯,又閑聊一陣,朱銘親自把二人送出后宅。
“這幾日的官員家眷,伱跟哪個最聊得來?”朱銘隨口問道。
鄭元儀仔細思索,說道:“功曹掾家的袁娘子,與我最聊得來。但她太過于迎合奉承,細細想來,似有作偽,不能交心。”
朱銘忍俊不禁:“娘子卻是長進了,居然知道別人在奉承。”
鄭元儀說:“是相公教得好,我都記著呢。”又說,“錢別駕家的徐娘子,雖然偶爾也迎合,卻是最見真性情。但口無遮攔,什么話都說。還說自己不喜歡金州,這里太窮了,遠不如江南,后悔嫁給了錢別駕。”
“哈哈,”朱銘能想象那是個什么性格的女人,“錢別駕之妻徐氏,恐怕也是富戶出身。她一個富家女,隨夫來到金州受苦,而且還無權無勢受人白眼。心里怎痛快得了?”
鄭元儀說道:“徐娘子還送了我一枚珠花,金子鑲嵌珍珠的,工藝也好得很,恐怕能值好幾十貫。我覺得太貴重了不肯收,她卻硬塞過來,只得回贈她一支二十貫的金釵。那支金釵,已是我最貴的首飾。”
朱銘又問:“黃珪、吳懋家的呢?”
鄭元儀說:“黃司理家的娘子,出身不高,卻知書達禮,言行極有分寸。但她說話不多,總覺得有隔閡,或許是還沒太熟悉。吳支使沒把妻子帶來金州,只帶了一個侍妾。那侍妾我不喜歡,舉止太失禮了。她自己身邊的侍女,因為不慎撒了茶水,就被她當著諸多官眷的面訓斥一通。她對侍女苛責卻又巴結討好我們。”
朱銘拉著鄭元儀散步,心中頗為高興,她終于會觀察人物了,不像以前啥都迷迷糊糊的。
如今形勢一片大好,就連通判的主考權,都將被自己搶奪過來。
就是金州的旱情,讓朱銘很頭疼。
從開春至今,金州五縣地界,只零星下了幾場小雨,夏糧歉收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身為太守,得早做打算。
州衙出一些錢,再讓商賈們行動起來,提前去南邊購買糧食。一部分拿來平抑米價,一部分用來以工代賑。
到時候,須得逼迫李道沖打開常平倉,至于倉里還剩多少錢糧就說不清了。
“相公,蘇知新回來了。”白勝前來報告。
朱銘牽著鄭元儀回涼亭:“帶他過來。”
路過漢中的時候,找興元知府討了幾戶冶匠和鐵匠。這蘇知新便是冶鐵匠,曾見過別人找鐵礦,被朱銘安排負責尋礦之事。
“草民見過相公!”蘇知新恭敬行禮。
朱銘微笑道:“坐下說話。”
蘇知新小心翼翼坐在石凳上:“俺帶著冶鐵和打鐵匠,在山里走了一個月多,漢江的南邊和北邊大山都去了。這里的鐵礦很多,鐵帽就發現好幾處。”
“鐵帽”是硫化物礦床在地表氧化帶的殘留部分,主要有褐鐵礦、針鐵礦、水赤鐵礦等物質組成。
這玩意兒一看便知,用來找礦非常方便。
朱銘問道:“哪里最適合?”
蘇知新說:“北邊十多里外的一個山溝里,那里的鐵礦最富。俺還問了當地百姓,那里雖行不得大船,但只要不干旱小船還是能通行的。附近樹木也茂密,還有竹林,就地燒木炭也方便。”
朱銘又問:“那里的百姓多嗎?”
蘇知新說:“只有一個村子,住著幾十戶人家,估計有兩三百口人。村里窮得很,只河邊有些水田,今年還遇到春旱。”
朱銘對白勝說:“你跟劉師仁走一趟,去把那片山嶺買下來。先建個木炭場,招聘村民做燒炭工,不要強迫他們。如果燒炭工人不夠,就從州城這邊招募窮人過去。”
“是!”白勝領命。
朱銘心里嘀咕,石元公那個神棍,怎么還沒把冶鐵匠招來?
朱銘又對蘇知新說:“你負責冶煉場選址,具體在哪里建爐子,這些都要確定好。”
“俺記下了。”蘇知新連忙應道。
朱銘又問:“你走了許多地方,金州境內,可有什么大的冶鐵場?”
蘇知新說:“跟興元府比起來,都不太大。這里遍山是鐵礦,小的冶鐵場很多,簡單煉成生鐵,就賣給城里、草市的鐵匠鋪。就連冶煉熟鐵的都少,聽說西城縣境內,只一家可以煉熟鐵。”
這種情況,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
一來運輸不便,而金州附近的州府,又多產鐵礦石。金州的鐵器,算上運輸成本(特別是私卡收稅),運到外地競爭力不夠,只能在本地進行出售。
二來盤剝太重,商人全都得過且過,沒有擴大生產、提升技術的動力,反正能賺點小錢就夠了。
朱銘開礦采鐵,需要金州常平司批準,偏偏李道沖兼任此職。
唉,恐怕得悄悄私采了,李道沖肯定不會給合法執照。
思來想去,朱銘想到曾孝端。
自己幫曾孝端翻了冤案,可以讓他推薦一個老實人,表面擔任礦場的老板。朱銘不用自己出面,讓老實人去悄悄辦執照,拿到合法開采權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