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祥考察的地方,后世叫做金潭嶺水庫,如今卻只是一條狹長河谷。
兩岸的平地不多,水田極為稀少,大部分都是山腳旱地。
巨大的筼筜竹,聳峙在河谷之中,間雜著一些竹泥材質的茅草房。
棄船登岸,轉悠一陣,朱國祥忍不住問:“谷中怎不見富戶?”
隨行的文鸞回答:“谷中百姓不多,只百余戶而已,皆為念佛寺的佃農。”
“念佛寺?”朱國祥皺起眉頭。
文小妹指著西邊山嶺:“西方一里有念佛巖,山中有蘭若名念佛寺,乃凈土宗第四代祖師法照的道場。法照大師,曾被唐代宗禮敬為國師,念佛寺也因此而興盛至今。”
朱國祥繼續前行,見到河對岸有濃煙,他坐船渡河過去查看,發現是一個燒竹炭的作坊。
燒炭工們正在忙活,一個和尚卻躺在外面曬太陽。
聽到眾人的腳步聲,和尚打著哈欠睜眼。他見朱國祥氣勢不凡,還帶著許多隨從,連忙站起來合十:“阿彌陀佛,不知施主所來何事。”
朱國祥竟然回個道士禮:“吾乃四品紫衣道官,來此游山玩水。”
和尚心中暗暗叫苦,自從宋徽宗崇信道教,天底下的和尚都不再風光,甚至下旨鼓勵和尚改做道士。這和尚說道:“小僧念知,奉命管勾此處竹炭場。”
“這里的竹炭,都要運回念佛寺?”朱國祥問。
念知和尚說:“每月只交定額,若有多余竹炭,允許拿去洋州城售賣。”
朱國祥又問:“今年春旱此地可遭了災?”
念知和尚說:“旱情頗重,幸得寺中長老開倉濟民,谷中百姓方可渡過難關。”
“真是慈悲為懷。”朱國祥感慨。
念知和尚問:“道官可要去念佛寺一游?”
朱國祥說:“不去了,我是來拜訪文家和筼筜谷的,順便到此處山谷欣賞美景。”
“原來如此。”念知和尚終于放心,這道士不是來找茬的便好。
拜別竹炭場,稍走得遠了,朱國祥問:“寺廟如何行事?”
文鸞不愿說寺廟的壞話,只委婉回答:“家祖一生崇儒、信佛、好道,我等后輩亦如此也。只是近年來受俗事所擾,并未再去念佛寺燒香拜佛。”
全家信佛,念佛寺近在咫尺,卻一直不去廟里燒香。
這是何故?
當然是看念佛寺不順眼!
文同那是真的一生清廉,洋州城的城墻,他就主持修繕過。興元府那邊的府學,也是他主持擴建的。經手許多工程,隨便撈點油水,都足夠他發家致富。
但北宋多位名臣,對文同的一致評價是“廉潔”、“貧寒”。
他積攢大半輩子的錢財,只能在筼筜谷買幾百畝地(花費不到一千五百貫),剩下的錢連宅子都修得比較寒酸。
文務光保持著這種家風,清貧樂道,常年隱居山谷,就連州城都不怎么去。
遇到貪財虐民的和尚,自是不屑與之為伍。
朱國祥轉身看向文小妹:“妹子可以明言。”
文小妹說:“家祖在世之時,念佛寺還算慈悲。近些年來天子崇道抑佛,州官們都不再來燒香。就連民間信眾也多去道觀禮拜。念佛寺少了許多香火錢,便盤剝附近百姓。便是災荒之年,也不再施粥于民,而是趁機借貸,兼并附近土地。念佛巖方圓四五里,皆成了寺廟產業,且租子收得極重。”
宋代收稅,一視同仁。
寺廟也是要交田賦的,但不承擔苛捐雜稅和徭役。
而苛捐雜稅和徭役,往往是正稅的好幾倍,甚至是十倍以上。這才是寺廟能夠壯大的原因,也是度牒可以當有價證券的所在。
一般來講,苛捐雜稅很重的地方,農民愿意獻田給寺廟做佃戶。
能讓文家感到厭惡,說明念佛寺的田租極重,農民依附于寺廟,日子過得跟受官府盤剝差不多。
朱國祥笑道:“我把此谷收了如何?”
文小妹抿嘴一笑:“怕要氣死那些禿驢。”
與沈有容的豐腴嫵媚不同,文小妹的身材修長窈窕,帶著一股濃郁的書卷氣息。此刻笑容綻放,便如幽蘭花開,把朱國祥看得愣了幾秒。
文小妹被他盯著看,驀地臉頰一紅,卻并不扭頭躲閃,而是笑盈盈的看回去。
鄭胖子忽感氣氛不對,下意識朝趙逢吉望去。
趙逢吉已經轉身,欣賞谷中美景,似乎啥都不知道。他早就覺察出來了,朱國祥和文小妹二人,一路上聊得越靠越近。
“咳咳!”
文鸞咳嗽兩聲,打破了曖昧氣氛。
他這妹子曾遠嫁湖州,因為多年不生一兒半女,跟婆婆鬧得極不愉快。礙于文家的情面,那邊也不敢休妻,接連納了好幾個妾。
可那些妾室也生不出孩子,明擺著是男方有問題。
婆婆卻不管這許多,都賴在文小妹頭上。雖然沒有打罵,卻整日里不給好臉色,家庭氛圍搞得極度壓抑。
長此以往,文小妹實在受不得窩囊氣,干脆主動提出離婚。又請姑姑、姑父幫忙,強行判了和離,去年秋天回到洋州這邊娘家。
如果朱國祥還沒續弦,文鸞自然樂見好事,雙方都算二婚也不委屈誰。
但朱國祥已經續弦了啊,難道把妹子嫁過去做妾?
文家丟不起那個人!
看看自己的大舅哥……呃,不對,是看看文家郎君,朱國祥老臉一紅,繼續往前探查情況。
直至肚子餓得不行了,眾人終于返回筼筜谷。
吃過飯食,朱國祥拿出皇帝賜田文書,交給鄭泓說:“勞煩二郎走一趟,執此文書去見興道縣令。就說天子賜田,我看中了念佛寺東邊的河谷,打算連山帶谷都占下來,讓縣衙派遣胥吏過來劃定地界,順便給附近百姓重新落戶。”
“是!”鄭胖子拿著賜田文書就跑,渾身充滿了干勁。
皇帝賜田,往往連人帶地一起賜,直接把地上百姓賜出去做客戶。
完全不講道理的!
朱國祥卻不覺得虧心,他收下那些土地和百姓,總比被寺廟霸占了更好。而且,他寬以待民,谷中農戶肯定更愿意跟著他混,而不是繼續忍受和尚們的盤剝。
鄭泓剛剛離開,文小妹就說:“奴還有些算經上的問題,欲請教先生。”
朱國祥說:“我也正想討教小妹畫藝。”
一對狗男女,郎情妾意的去書房,完全不顧旁人的看法。
文鸞連忙跑去見父親:“爹,小妹似是對朱先生有意。”
文務光略感詫異,問道:“這朱元璋應該有正妻吧?”
文鸞說道:“孩兒打聽過了,朱先生原配已故,前兩年續弦再娶。”
“荒唐!”文務光很生氣,“把你母親叫來。”
不多時,蘇氏走進房中,文務光說明情況:“須給小妹再尋個親事。”
蘇氏沒好氣道:“她若想嫁,洋州的青年才俊隨便挑。可這半年來,已經物色好幾個,她卻始終不肯點頭。還能尋個姻親,捆著她出嫁不成?”
文小妹雖然是離婚婦人,但美貌多才,且是文同的孫女、蘇轍的外孫女,在這洋州地界還真是隨便挑。
別的不說,只那閔家。
一旦文小妹點頭,閔家肯定立即下聘,而且是讓主宗嫡子明媒正娶,根本不會在乎她離異婦人的身份。
聽了妻子這話,文務光頗為煩惱,又唾罵道:“那朱元璋名望極高,卻不料是這等登徒子。我好心留在做客,他卻勾搭吾之愛女!”
蘇氏笑道:“你惱個什么?小妹在湖州郁郁多年,便做望族正妻又如何,她可有一天過得順心?她去年回娘家時,整個人都瘦脫相了,將養大半年才氣色好轉。依我看啊,只要她心里快活,做妻做妾都一個樣。”
“糊涂,”文務光說,“且不說丟人現眼,若是嫁去做妾,少不得受正妻刁難侮辱。又哪里快活得了?”
蘇氏笑容一斂,猛拍桌子說:“我看誰敢刁難!”
文務光吐槽道:“小妹在湖州受氣多年,也不見你出面撐腰。”
蘇氏說道:“那是我不曉得否則早就殺去湖州了。這事我說了算,只要小妹高興,做父母的就別去管。”
“文家世代清白,哪有女兒與人為妾的?”文務光瞬間拉下臉。
蘇氏問道:“這家里誰說了算?”
文務光訥訥不能言,心虛的朝兒子看去,卻見兒子早就溜走了。
文務光不承認妻子說了算,又不敢跟妻子吵架,只能坐在那里生悶氣。
蘇氏說道:“這位朱先生,雖然年齡不小,模樣卻英俊端正。還是個會修道養生的,眼角連皺紋都沒有,皮膚也光滑如少年。這般美男子模樣,便連我看了也喜歡,小妹又怎會不心動?再說才學,何人不知他精于農事?《朱氏農書》都傳到興元府去了。《朱氏算經》更是天子下詔,勒令各州的算學生都要學習。”
文務光聽得很想翻白眼。
蘇氏還在繼續,而且面帶微笑,完全是贊賞女婿的口吻:“其子朱成功,少年探花,連官家都贊口不絕。聽聞朱成功的學問,皆傳自其父,這朱先生必定滿腹經綸。如此才貌絕佳的良人,這番錯過,再到哪里尋去?女兒的眼光,可比伱好得多。”
文務光實在忍不住:“再好也非良配,人家已有正妻!”
蘇氏還是那句:“家里誰說了算?”
“自是我說了算!”文務光麻著膽子怒吼一聲,然后快速起身拂袖而去。
“站住!”蘇氏大喝。
文務光聽得渾身一顫,卻也沒有停止腳步,繼續加速往外面走,不愿再跟婦人一般見識。
(如果發現缺少標點,那是起點的顯示問題。經常打了逗號,卻無法顯示出來,搞得兩段話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