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禮和曹昌庸兩人,那晚上直接喝斷片,醒來之后根本不知發生了什么。
他們最后的記憶,便是跟許亢宗一起閑談金國和遼國。
接下來數日,都有鴻臚寺官員陪同。先去距離最近的大相國寺,燒香禮佛,修行參禪。繼而又去城西游湖聽曲,再前往樊樓體驗高端享受,亦至熱鬧的瓦子與民同樂。
一個個樂不思蜀!
直到朱銘那邊準備好,二人終于獲得接見,而且還是在朝會上。
大明皇帝朱國祥有“怠政”嫌疑,舉行朝會的頻率并不高,更多時候是讓內閣與通政院處理國務。
每月初一,舉行大朝會,京朝官全部都要參加。皇帝簡單總結上月的大事,再說一下本月的重要工作,群臣可以查漏補缺發表意見,然后就在皇城吃工作餐完事兒。
每月初九、十九、二十九(逢十為休息日),各舉行一次朝會,七品及以上京朝官才能參加。主要討論當前重要工作,或者宣布一些重要任命。
其余時候,皇帝和官員都不用上朝,那玩意兒太耽誤時間了。
今日正是五月初九,君臣說了些場面話,并無特殊事務要處理,因為工作平時就能搞定。
左都御史陳東突然出列,舉著笏板說:“有人告發洛陽阜財監監正李洵,發現了舊宋官員藏在地窖中的銅錢。告發之人說,那些銅錢足有數萬貫,李洵并未上報此事,反而伙同下屬私自分贓。臣派遣御史前往暗中調查,發現此事已在阜財監傳開,李洵及其屬官卻拒不承認。臣請會同刑部與大理寺,捉拿審訊涉案人員!”
許多官員對此沒當回事兒,一些是不明情況,一些是習以為常。
但也有一部分舊宋官員,瞪大眼睛看向陳東。因為他們知道李洵的底細,那位是皇帝朱國祥的隨員出身啊!
洛陽阜財監是鑄造銅錢的部門,屬于第二等監,主官級別與上等縣令相當,但實際權力約等于中下縣縣令,還負責管理附近的一些百姓(一等監為下州級,實際權力約等于上等縣)。
“此事怎未上報?”朱國祥皺眉道。
張根代表內閣出列:“內閣并未收到此事之公文。”
主管通政院的梁異額頭冒汗,因為他也沒收到督察院公文,多半是被人私藏或毀棄了,匆忙出列道:“通政院屬官周方樹,乃李洵之妻兄,請求督察院徹查此人!”
朱國祥表情冰冷:“好大的膽子,督察院公文也敢攔截!”
朱銘突然站出來:“陛下,還是規矩有空子可鉆。今后各衙門收發公文,須得進行編號,不同的事務編為甲乙丙丁等各組,再分組編為甲一、甲二、丁一、丁二。只要編了號數,哪件缺失就一目了然了。”
“此法可行,”朱國祥點頭說,“著令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三司會同審理李洵、周方樹等涉案官員!”
群臣不禁看向陳東,而陳東昂首挺胸站在殿中。
通政院全是朱國祥的心腹出身,周方樹自然也不會例外。那洛陽阜財監的李洵,更是朱國祥的隨員外放。
這陳東真是好大膽子,一出手就弄翻皇帝的兩個心腹!
甚至有幾個舊宋大臣看向朱銘,他們知道陳東是朱銘的人,此事不會暗含皇帝和太子的爭斗吧?
比如李邦彥和秦檜,就表情驚疑不定,盯著朱銘一陣思索。
朱國祥的臉色很不好看,自己打算培養重用的官員,被督察院在朝會上彈劾,而且還一次性彈劾兩個,這換誰能心情好得起來?
不僅是因為丟面子,還因為那兩個官員,辜負了他的一番信任!
朱國祥問陳東:“還有何事?”
“無事。”陳東退回班列。
剛才說話的其余大臣,包括朱銘在內,也紛紛退回去站好。
朱國祥說:“西夏使者已抵京多日,宣他們上殿!”
“宣西夏使者上殿!”
“宣西夏使者上殿!”
一聲接一聲傳出,鴻臚寺官員領著西夏正副使者,以及使節團里的文職人員覲見。
李仁禮率使節團長揖而拜:“大夏國舒王李仁禮,奉大夏皇帝令出使大明國,拜見大明國皇帝陛下、大明國太子殿下。吾代表大夏國皇帝,問候明國皇帝與太子身體安康。”
朱國祥露出微笑:“免禮,也代朕向西夏國主問好。”
“謝明國皇帝陛下!”李仁禮說完站直身體。
曹昌庸開始念禮單:“大夏皇帝聽聞大明皇帝建國稱帝,特贈送大明皇帝寶刀一口、良弓一副、佛經十卷、駿馬三十匹、白瓷五十件……”
朱國祥點頭說:“著令禮部選定回贈國禮。”
“遵旨!”禮部尚書孟昭出列。
李仁禮又說:“西夏與中國,皆禮儀之邦,我國皇帝陛下,希望與大明國皇帝永結邦交友誼。”
北宋和遼國,一直在爭“中國”名號。
而西夏不論出使哪邊,都經常稱對方為“中國”。
甚至有西夏文官,在面對西域使者時,還會自稱西夏為“中國”。
朱國祥說:“此亦朕之愿望,若能休兵罷戰,兩國百姓必可久享安樂。一旦議和成功,大明與西夏可為兄弟之邦。”
李仁禮聞言大喜,宋國與遼國是兄弟之邦,而遼國又是西夏的爸爸。
若是西夏與大明約為兄弟邦交,西夏就成功升輩分了啊,自己這個使者回國必然有大功。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
“西夏蠻夷,怎能為中國兄弟?”
一瞬間,就站出三四十個大臣反對。
這陣勢讓李仁禮頗為心虛,連他自己都覺得西夏沒那資格。
指導翰林院官員搜集好資料的朱銘,此刻發言問道:“貴使可知,黨項一族起源何地?”
李仁禮回答說:“吾族乃拓跋鮮卑之種,源自姬姓,黃帝苗裔也。”
此言一出,群臣面含怒色。
朱銘卻微笑道:“非也,西夏拓跋皇族,才源自鮮卑拓跋部。更多的黨項人,卻與鮮卑無關,其實黨項人是羌人一支。”
李仁禮不認識朱銘,愕然道:“敢問這位明國官員何出此言?”
朱銘開始背詩:“黔首石城漠水邊,赤面父塚白河上,長弭藥人在彼方。母親阿媽起族源,銀白肚子金乳(防和諧)房,取姓嵬名俊裔傳。大千世界無比倫,白上國里圣賢君。請問這首詩歌,是否為西夏史詩?”
“確為大夏先祖先王之詩!”李仁禮其實也半懂不懂,這首詩流傳已久,而且最初取自民間,西夏國內亂七八糟有很多解釋。
朱銘穿越前做宋金遼夏視頻,曾經翻閱過許多遼夏論文。
蒙古人把成吉思汗的死,都發泄在西夏人身上,不但沒有編修西夏史,還把西夏典籍悉數銷毀。
因此西夏歷史模糊不清,其來源更是眾說紛紜,但根據考古和史料還能推斷出一些。
朱銘讓翰林院官員幫忙翻資料,就是為了讓自己的論據更充足:“白河,即白水、白龍江,岷江上游之稱也。中國《北史》、《舊唐書》所載黨項一族,出自‘東界松州’,正好與白水流經相合(青海、甘肅、四川交界帶)。赤面本是吐蕃習俗,亦為黨項習俗,赭色涂面,此乃源自印度之佛妝。‘赤面父塚白河上’此句,講黨項先祖是住在白龍江的信佛之人!”
此言一出,不僅李仁禮愣住了,其他大臣也愣住了。
岷江不是長江的源頭嗎?
咋岷江的源頭,跑去吐蕃成了黨項人的母親河?
按照正常的地理發現,給長江、岷江正本清源,還得等到大旅行家徐霞客。
“白上國里圣賢君,”朱銘繼續說,“這個白上國,即是吐蕃、黨項佛教尚白,亦是指白河之上國度!”
李仁禮忍不住點頭。
朱銘又問:“長弭藥人在彼方,這句不用我解釋吧?《舊唐書》里講得并不確切。”
“是!”李仁禮繼續點頭。
因為黨項族還有其他史詩,在那些古老詩歌當中,黨項人的先祖自稱“彌藥”人。
《舊唐書》也可以佐證,但稍微有點出入,說是拓跋氏內遷之后,吐蕃侵占其故地,把未遷徙的黨項人抓捕為奴,稱那些黨項奴隸為“彌藥”。
又引經據典一通,李仁禮大為震撼,他幾乎可以確定為真。
原來,黨項人的祖宗之地在白龍江啊!
朱銘說道:“如今的黨項人,皇族源自拓跋鮮卑(存疑),族眾乃《后漢書》所載‘發(讀波音)羌’后裔,亦為《后出師表》之‘青羌’。拓跋部與青羌融合數百年,才變成現在的黨項一族。漢羌同源,皆為炎黃子孫。拓跋部又是黃帝苗裔,如何不能與大明中國約為兄弟之邦?”
這是在抬高西夏和黨項,李仁禮自然喜歡聽。
而且,把這番言論帶回西夏,也同樣屬于大功一件。
李仁禮不禁鞠躬長揖:“博古通今,又知邊鄙之事,君必為中國大儒也,敢問君之名諱!”
“朱銘。”朱銘微笑道。
李仁禮大為震驚,連忙再次行禮:“原來是大明國太子殿下,真個失禮了!”
直至使節團離開皇宮,李仁禮都還在感慨,對曹昌庸說:“中國太子果然學識淵博,大明今后必然興盛,我大夏萬萬不可與之為敵!”
曹昌庸說:“不過是在故紙堆里翻出些話來。”
“你這漢人后裔懂什么?”李仁禮斥責道,“大明太子說的那些,就是黨項圣詩里的記載,‘白河’、‘白上高河’一直無人能理解,今日方知那是東界松州的白龍江。回國之后,吾定要稟明陛下,派人去尋東界松州在何處。一旦找到祖宗之河,陛下定然能威望大漲!”
朱銘卻在大殿里掃視群臣:“爾等不知陛下深意,不懂為何要與西夏約為兄弟之邦。家國同構,皆為華夏,今后西夏也是華夏,黨項人亦為炎黃子孫!”
群臣肅然。
胡安國最先明白里面更深層次的意義,頓時大呼:“陛下圣明,太子圣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