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
仆人快步跑進書房,氣喘吁吁道:“郎君,城內磨叆叇(眼鏡)的匠人,手里已經都有差事了。聽聞是當朝首相要打磨水晶,他們都愿意先給咱家干活,但得把眼下的鏡片磨完再開工。”
“磨銅鑒的工匠呢?”張焄問道。
仆人回答說:“都忙著呢。”
張焄感慨道:“全城那么多人磨透鏡,只能慢慢等著了。”
范浚放下手里的《道用策》,忍不住問:“那么多人研究物理中的光學嗎?”
張焄解釋說:“不是研究什么光學,是想做天文望遠鏡看月亮。”
“看月亮?”范浚沒聽明白。
張焄說道:“當今那位官家,說太陽在中間,大地與五星圍繞太陽旋轉。又有那天文望遠鏡,可以看清月亮與五星的真面目。”
“竟有此事?”
范浚的第一反應不是質疑,而是變得興奮起來。
他對科舉做官毫無興趣,從小就喜歡研究亂七八糟的東西。
張焄說道:“這兩個月,允許官員去天文院,使用天文望遠鏡觀測。按官員品級排隊,朝廷百官已經去得差不多了。繼而又允許士子去看,好多讀書人都已看過,回家之后紛紛要自己造望遠鏡。”
“朝廷不禁止此事嗎?”范浚問道。
張焄說道:“官家非但不禁止,還公布了天文望遠鏡的制作方法。好多官員反對公之于眾,認為有損天子與朝廷威嚴,但官家力排眾議還是公布了。”
范浚贊嘆道:“官家真乃當世圣君也!”
“你覺得這樣做是圣君,可好多官員都急瘋了。”張焄苦笑。
范浚問道:“誰家做好了天文望遠鏡?”
張焄說道:“李相(李邦彥)動手最快,把好幾個叆叇匠人請回家,日夜不停打磨出好些透鏡,聽說已成功造出一架望遠鏡。如今想看月亮之人,要么在天文院排隊,要么就是去李相家中。李相現在已不去樊樓了,每晚設宴款待賓客,酒足飯飽耍得開心之后,便邀請賓客一起觀月。”
“我們不如也去吧!”范浚興奮道。
張焄搖頭:“吾乃首相之子,就算要觀月,也是去天文院排隊,怎么可能到李邦彥家中?”
范浚問道:“天文院那邊好進嗎?”
張焄說道:“天文院嫌人多了太吵,影響他們觀測天象,如今每晚只允許五人參觀。當然,我爹是首相,我去是不用排隊的。”
當晚,范浚就硬拉著張焄,跑去天文院觀月,同時請教日心說相關知識。
一連好幾夜都去,都跟天文官們混熟了,前后記錄了厚厚上百頁內容。
就在這段時間,樊樓率先推出觀月服務,在登樓走廊上放置天文望遠鏡。在最上面兩層消費的貴賓客戶,可以免費使用天文望遠鏡。可惜是從李邦彥手里買來的報廢透鏡,觀測效果奇差無比,看月亮都看不太清楚。
范浚一連鉆研半個月,而且晝夜顛倒,腦子都給整迷糊了。
他這天睡到中午,決定出門放松心情,沿途欣賞東京街景,不知不覺就走到李邦彥的宅邸附近。
李邦彥身為閣臣,平時住在皇城邊的官邸。但他以前的宅邸沒有收回,設宴都在老宅舉行,沒別的意思,純粹是老宅面積更大。
范浚看到好多人在排隊,忍不住溜達過去,卻是來排隊遞名刺的。
不僅有士子,還有官員派來的仆人。
站在一個士子打扮的青年身邊,范浚說道:“在下是浙江士子,你們都來李相家中觀月嗎?”
那士子說道:“何止是觀月,還要討論天文呢。有官家支持,朝廷不再禁止,天文今后肯定是顯學。”
范浚鉆研了半個月,也想跟人討論一下,于是興沖沖跑去排隊。
足足排了二十分鐘,總算來到側門處。
有專人負責登記,問道:“姓誰名誰,籍貫何處,家中可有人做官?”
范浚回答說:“蘭溪范浚,父親叔伯十二人做官,親兄弟七人做官,族兄弟做官的沒數過。”
登記者肅然起敬:“可是前朝長社郡公之后?”
范浚說道:“長社郡公是家祖父。”
“請君今晚一定來此聚會!”登記者恭敬遞出一份請柬。
范浚拿著請柬離開,旁人看了滿是羨慕。
在這里排隊遞名刺的,不一定有機會受邀,很多都是先留下地址,然后回家慢慢等待消息。
臨近傍晚,范浚再次到來。
遞交請柬之后,被仆人帶進宅中。
多數賓客都屬于京城的低級官,或者是官員家的子孫,還有一些留京觀政的進士。
普通士子,少之又少。
李邦彥為何敢夜夜宴請官宦,卻不怕被人彈劾結黨?
這貨是在拍皇帝馬匹呢!
他知道自己沒有別的本事,只能搞得歪門邪道,而皇帝恰好又在推廣天文學。
在進宮旁敲側擊一番之后,他就明白了皇帝的心意,于是不斷設宴搞天文聚會。
當然,由于賓客數量太多,還是得注意影響。
有資格坐著上朝的官員,李邦彥根本不敢邀請,只敢接待他們的子孫。
眾賓客分席而坐,范浚被安排在中間靠前的位置。
卻見李邦彥穿著一身休閑服出來,坐定之后說:“當今官家,學究天人,開創日心之說,直追三代圣王。今日設宴,不為別的,只是請來諸君討論天文。以前的天文屬于禁學,而今的天文卻是天子之學,諸君不必擔憂什么,有什么想法暢所欲言。”
李邦彥扯了扯衣襟抓癢,露出脖子下的紋身,笑著說道:“精彩的發言,俺會讓人記錄下來,整理之后進呈到官家那里。所以啊,你們說的話,有可能被官家看到。”
此言一出,眾人振奮,都想好好表現。
“啪啪!”
李邦彥拍響巴掌,樂隊開始奏樂,幾個男女演員進場,卻是先觀看李邦彥創作的雜劇。
這貨狗改不了吃屎,身為大明閣臣,不但堅持劇本創作,而且還充斥著大量葷段子。
雜劇演到歡樂處,各種下三路葷笑話,把正在喝酒的賓客逗得哈哈大笑。
范浚哭笑不得,他第一次領教到李相公的惡俗趣味。
酒足飯飽,演員退場。
李邦彥提著燈籠說:“諸君,且隨我去觀月。”
大部分賓客,都還沒用望遠鏡看過月亮,興致勃勃跟著李邦彥來到院中。
很快場面就變得更加熱鬧,一些賓客甚至扼腕呼喊:“嗚呼,廣寒宮不再,嫦娥仙子卻往何處尋?”
“月亮之上,為何有恁多大坑?”
“定是上古之時,有仙人在月亮上打架,那些大坑是用法術打出來的!”
“月亮可觀,那能否用天文望遠鏡看太陽?”
“哈哈,有人看過太陽了,被強光刺得差點眼瞎。”
漸漸的,終于有人討論太陽系行星。
范浚在旁邊聽了一陣,感覺大失所望,因為全是皮毛,遠不如他在天文院請教所得。
忽然有人說道:“詩有詩社,不如俺們也組個天文學社如何?”
“此言大善!”立即有人響應。
李邦彥也聽得眼前一亮,他入閣已經一年多,在內閣越來越沒存在感。
甚至,有時候處理公務都吃力,還得依靠中書舍人幫忙。
他以前拉攏提攜的官員,也有很多改換門庭,再這樣下去就徹底邊緣化了。
而皇帝推廣天文學,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他得緊緊跟隨皇帝的腳步,把東京民間的天文學搞得有聲有色。
嗯,這件事他不能親自參與,免得被人彈劾結社組黨。
他只需在旁邊引導,暗中給予一些幫助,然后把情況匯報給皇帝,這樣就能獲得皇帝的賞識。
“咳咳!”
李邦彥咳嗽兩聲,微笑說道:“諸君熱衷天文,想要組建學社,那自是極好的。但須記得一點,不可有謗君之言。俺建議,伱們平時討論研究天文,可以把成果寫成文章。便如詩社搞詩詞選集一樣,也弄一個天文集子。每半年弄出一集……半年太長,每三個月弄出一集,俺會幫你們呈交給陛下過目。”
有閣臣支持,還能被皇帝看到文章,在場眾人頓時興致高漲。
“茂名兄可要入社?”旁邊一人問道。這是范浚剛認識的朋友,今年的三甲進士湯松年。
范浚想了想,點頭說:“也好。”
說完,范浚又去李邦彥身邊,自報家門后建議:“李相,諸君不懂天文者多,更不明白官家的日心之說。這天文學社的創社集子,不如請天文院出面,寫一些最基礎的文章,讓社員們認真學習領悟。”
“這個主意好!”李邦彥立即答應。
他想的當然是討好皇帝,天文學社第一期社刊,如果全部刊載基礎理論,那就等于在向大眾科普皇帝的學問。
皇帝肯定會很高興的!
(唉,都開了一個單章了,還是有好多大兄弟沒看明白啊。)
(中國的十二星次,最初是沿赤道劃分的,至唐代才開始沿黃道劃分。周天雖然分成十二等份,但一周天被設定為365.25度。而西來的黃道十二宮,被粗暴設定360度。這完全就是兩套系統。)
(明末制定歷法,為了計算方便,才把兩者混為一談。)
(這兩套系統,代表著東西方不同的天文觀念。把黃道十二宮說成中國發明的,不但不能為中國古代天文增光添彩,反而是在刨中國古代天文學的根子。)
(其惡果從明末就開始顯現了,現在很多所謂的風水、星相大師,依靠跟西方混合后的黃道二十八宿加歲差來推演。走的是周天360度的路子。這跟明末之前的中國天文風水是背離的,那時采用的是赤道二十八宿,走的是周天365.25度的路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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