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梅雨期較短,伏旱卻是提前到來了。
王喜握著削尖的木棍,窩在營內陰涼處,這悶熱天氣讓他直想吐舌頭。
沅江水位已下降許多,再繼續干旱半個月,水田估計都要龜裂起大口子了。
大哥叫王富,夭折了。
二哥叫王貴,去年鎮壓五溪蠻戰死。
三哥叫王財,今年被抽丁入伍,目前就在軍營里。
王喜屬于被征召的民夫,出發時幫忙運送軍糧,接著砍樹挖土構筑營寨,平時還要幫正兵干一些雜活。
其實這里已經用不著恁多民夫,但王喜還是被留下來,發一根削尖木棍做輔兵打仗。
旁邊的宋橋唉聲嘆氣:“稻子就要拔節了,再不回去灌水可怎成?”
“壇主會幫忙。”王喜既是在安慰朋友,也是在自我安慰。
宋橋笑得陰陽怪氣:“嘿嘿,去年雨水足,壇主肯定幫忙。今年旱成這樣,他肯定先澆自己家的田,哪里顧得上我們幾個?”
王喜不說話了。
鼎州分田分得很徹底,在殺死或趕走地主后,將士家里優先分到田產,普通百姓也能分到一些。而且水利設施,也是大家一起共用,由村里的小壇主負責安排。
第一年,大家干勁十足,日子紅紅火火。
第二年,大楚朝廷軍糧不足,農民踴躍交糧,自己還有剩余。
第三年,一直在打仗,軍糧更加不足,農民們依舊愿意交糧,但心里已經很不痛快。
第四年,也就是今年。春天的時候青黃不接,家家戶戶都在餓肚子。等油菜收獲之后,靠近大明地盤的百姓,經常有人偷偷拿油菜籽去換糧。
現在伏旱又提前,鼎州農民是油菜、中稻輪種,眼下稻子已經是分蘗期,很快就要面臨拔節期。
不管分蘗還是拔節,都需要保持基本的淺水灌溉。
王喜和哥哥被拉來打仗,家中已無成年男丁,家中婦孺哪能爭到水源?現在肯定沒有問題,但旱到下個月就難說了,到時候河水不足就得看誰家的男丁多!
他們不僅擔憂家里,還對眼前的戰爭沒有信心。
因為,軍糧不夠了。
當天傍晚,王喜和宋橋這種民夫,只能吃到一小碗稀粥。
翌日,他們被派去撿河蚌與田螺,會打漁的還跑去沅江里面撒網。
下午熱得半死回營,宋橋低聲對王喜說:“今天又攻了兩回,對面守在營里不出,聽說死了幾百號兄弟,還有好些是帶傷回來的。”
王喜憂心忡忡:“這可怎么打?”
宋橋說道:“不管輸贏,我就想早點回家灌田,那稻子可缺不得水啊。”
兩人正聊著,忽然遠處嘈雜起來。
他們連忙跑過去看,卻是抓到了幾個逃兵。
準確來說,是抓到幾個逃跑的民夫。
那幾個民夫哭嚎哀求,說自己不是怕死,而是想回家伺候稻田。
軍法官可不管這些,直接把逃跑者全砍了,又召集民夫們訓話:“陛下已經打了大勝仗,再過幾天就能帶援兵過來,保證打得對面的明賊屁滾尿流。再堅持幾天就贏了,誰也不準想著回家,這幾個逃兵就是下場……”
民夫們被嚇得不敢說話,陸陸續續各自回營,心里卻是憋了一肚子火。
他們受過鐘老爺的恩惠,也愿意為鐘老爺賣命,該交的糧食他們都交過了。可農民種地吃飯天經地義,這次征發的男丁太多,家里的稻田難道都讓婦人打理?
遇到伏旱,還得男人才行啊!
又過數日,依舊不見下雨,洞庭湖水位都嚴重下降了,青草湖七成以上水域都難行大船。
民夫們的伙食被減到一天一餐,而且只有一小碗稀粥。
這天的大清早,有軍官過來傳話。
緊接著,一個管理民夫的低級軍官,找到王喜說:“你兄弟在當兵,你可以回家去了。”
王喜聽完激動不已,家里的稻子有救了。
宋橋卻問:“那我們呢?”
軍官說道:“家里有兩個男丁當兵的,才能回去一個。”
宋橋低頭轉身離開,暗地里罵罵咧咧。
王喜問道:“回家給行路糧不?”
軍官說道:“要給行糧,等今年收了稻子,納糧時扣了少交點。”
王喜頓時沮喪,他得餓著肚子走回去。
之所以讓一部分民夫回家,純粹是因為軍糧快斷了。
王喜收拾包袱,跟二十多個同鄉結伴離營,僅僅走出幾里地,突然聽到身后傳來擂鼓聲。
決戰開始了!
白祺同樣軍糧不足,襄陽、荊門運了兩批麥子和高粱過來,又從淮南征調了一些稻米,這才能跟楚軍消耗對峙到現在。
四川的新稻還未成熟,只能供應一些玉米,白祺得趁著大軍減餐之前打仗。
王喜一步三回頭,他三哥王財還在營中,不曉得能不能活著回家。
駐足眺望許久,王喜嗚咽著抹眼淚,餓著肚子踏上回家之路。
戰場上。
從水師戰船卸下來的木炮,一門又一門擺在陣前。
有火器還打得這么謹慎,是因為對面都是久經戰火的老兵。就連臨時征召的農民,也在農閑認真操練過,而且人均打過三四場硬仗。
白祺手里只有六千蜀中精銳,其余部隊的戰斗力,也就比宋朝廂軍好一些。
真正的大明精兵,今年全調去北邊對付金人了!
白祺這邊一動,不僅鐘全的援軍全部出營,辰陽城里劉衡的守軍也拉出來。
明軍北邊靠著沅江,由于水位下降,小型戰船都無法過來支援。西邊是鐘全的數萬援軍,南邊是辰陽的劉衡守軍,等于白祺需要兩面御敵。
駐守在崇孝寨的福建和尚兵,也被范汝為帶過來。
至于黃佐、劉銳麾下的降兵,這種時候不值得信任,被白祺扔去圍困沅江縣城。
明軍列陣之后,并不急于進攻。
陣前那一排木炮,同樣也讓鐘全、劉衡心悸。
雙方要打決戰,卻又臨陣對峙起來。
終究是缺糧的楚軍先熬不住,鼓聲大作,令旗揮舞,派出前軍過來試探性進攻。
這些楚軍害怕遭到炮擊,各隊之間分得很散。
白祺讓范汝為帶領和尚兵,應付側方那些辰陽守軍,并且還給范汝為分配了三千淮南新兵。
又派數千淮南新兵,前去跟楚軍前軍正面交戰。
楚軍是精銳不假,可他們這些日子都沒吃飽,肉眼可見的臉頰凹陷下去。
在幾輪弓箭互射之后,雙方前軍打得不分勝負,直接在戰場中央膠著起來。
而且,楚軍用的也是鴛鴦陣,這玩意兒已經被鐘相學去了!
白祺擺出防御姿態的牝陣,卻實際又在進攻,牝陣兩端的突出部全是木炮。
大陣整體向前緩慢移動,鐘全大軍如果不動,其前軍很快就要陷入包圍。
楚軍的左右軍迅速向前,明軍的左右軍也抬著木炮加速。
“轟轟轟!”
木炮實心石彈齊射,射程不遠,也就百米上下。
正在行進中的楚軍,沒有受到太大傷亡,但陣型卻出現小范圍混亂。
彼此距離更近,木炮換上霰彈,小石子天女散花般飛出。
開闊地形,木炮殺傷力真的有限。
“咚咚咚咚!”
鼓聲大作,白祺的左右兩軍,在輪換炮擊之后,沖上去跟楚軍接戰。并立即取得戰果,因為他們的敵人被木炮轟亂了陣型。
鐘全見狀連忙投入更多兵力,好歹把左右軍的陣型給穩住。
側方,范汝為和劉衡也交戰在一起。
直到此時,白祺的精銳還沒投入戰斗。
其中三千精銳,在白祺的中軍陣中。另外三千精銳,由林沖率領著搞大迂回包抄。
前幾天夜里,林沖就帶兵離開了,分批坐小船順著沅江進洞庭湖。又乘坐水師戰船到辰陽以東三十里,在洞庭湖岸邊扎營,足足養精蓄銳三日。
昨天晚上,又從洞庭湖坐小船往西,接著棄船在夜間趕路,摸到戰場以南六里外,潛伏在滄水河邊的樹林中(滄水和浪水匯聚成滄浪河)。
如此小心翼翼,是害怕被百姓發現,當地農民會給楚軍報信。
“嗚嗚嗚”
辰陽城頭吹響號角示警,楚軍終于發現西南面有大量敵人趕來。
戰場周圍全是稻田,但水已經干了,甚至出現細小裂縫,再不灌溉很有可能絕收。
林沖帶著三千精銳,先是順著田埂小跑。
他們一個個都穿著三十斤重的鎧甲,在烈日之下熱得快要暈厥。
在距離戰場兩里處,才紛紛跳入稻田列陣,蹚著齊膝深的稻草徐徐前進。
林沖出現的位置,是楚軍大陣的側后方。
此時雙方正處于膠著狀態,而且楚軍已經落入下風。主要是軍糧不夠體力下降,又遭到了兩輪炮擊,受到重創的左右軍已撤下來三支部隊。
楚軍士氣,本來就直線下降。
林沖從側后方殺入戰場,立即讓敵人軍心大亂。
鐘全緊急調動預備隊和民夫過去,試圖阻擋林沖殺向中軍大陣。
白祺也讓身邊的精銳投入戰場,卻是去配合福建和尚兵,打算先解決側面的辰陽守軍。
劉衡的辰陽守軍缺糧更嚴重,城外百姓都逃進了城里。城內外百姓每天都得吃飯,也不能白養著,干脆征召大量青壯守城,口糧已減到一天兩頓稀的。
體力不足之下,本就被和尚兵壓著打,蜀中精銳突然殺出,劉衡只能帶著親兵上去抵擋。
雙方剛剛接戰,臨時招募的一股辰陽楚軍,毫無征兆的開始潰逃。他們不僅又累又餓難以持久,而且扛不住戰場壓力,紛紛朝著縣城的方向逃散。
就在這時,楚軍主力的右軍,也有一股部隊崩潰。
那是剛剛換上去的民夫,他們本就士氣低落,又發覺主力側后方在作戰。這些民夫不知道什么情況,只知道主力被包抄了,心慌意亂之下只想逃回老家。
楚軍的正面、側面戰場,幾乎同時出現缺口。
“發令,讓鞏義帶兵撕開敵陣!”白祺終于抓到機會。
鞏義是鞏休的次子,去年被調去成都做騎將,依靠西南戰馬訓練出六百騎。今年是臨時調過來的,上個月才抵達洞庭湖。由于水土不服,僅有五百三十余騎恢復,軍營里還躺著許多病號。
這數百騎抓住空檔沖過缺口,在干涸的稻田狂飆突進,攆著那支潰逃的敵軍而去。
追趕一陣,又回頭沖擊射箭,配合步兵攪得楚軍右軍大亂。
楚軍這邊沒有成規模的騎兵,只有一些零星哨騎。陣型完好時不怕騎兵,此刻卻是難以抵擋。
不到半刻鐘,楚軍右軍各部接連崩潰。
靠近右軍的辰陽楚軍,士氣也受到影響,出現第二支、第三支潰散部隊。
“咚咚咚咚咚!”
白祺親自擂鼓,下令全軍出擊。
在震天的喊殺聲中,楚軍征召的鄉兵和民夫爭相逃跑,數萬潰兵朝著滄浪河方向飛奔。
“王爺,快走!”
親兵拖著鐘全撤離,再不走就別想跑了,因為鐘全的中軍已被林沖給突破。
鐘全仿佛失去了靈魂,面若死灰望著戰場,任由親兵把自己拖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