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前往碼頭,耶律余睹沿途觀賞著街景。
曾幾何時,遼國南京(北京)也是這般繁華熱鬧。如今一切成空,幽云各州人口銳減,北地百姓已然是十不存一。
從金國來到明國,越往南邊走,越像是從地獄來到人間。
可惜還沒在開封多住幾天,就要前往山東見朱太子。
他們父子進城之后,甚至沒有空閑逛街,覲見大明皇帝之后,就被請去跟石元公接洽。大元帥府、樞密院、兵部和鴻臚寺官員,也過來旁聽兼詢問,提醒他們該回憶訴說什么信息。
“哎喲,用嘴咬啊,咬他的手!”
“掏襠,快抓他鳥!”
“康王好身手,這都能翻過來。”
“鄆王快戳他眼珠子……”
擁堵街道的圍觀群眾,讓開一條道避馬車,耶律余睹終于看清楚情況。
耶律洞真聽不懂漢話,沒有把那兩個打架的當回事。
耶律余睹卻是驚訝無比,問同車隨行的官員:“怎還有康王、鄆王?”
那官員掃了一眼,尷尬而又好笑:“前朝皇室而已,將軍不必太過驚訝。”
“前朝皇室在大明也能隨意走動嗎?”耶律余睹問。
那官員說:“官家仁慈,前朝皇帝如今還在山東做官呢。”
聽得此言,耶律余睹更加放心,趙宋皇室都能受優待,自己這個遼國宗室不必害怕什么。
街道中心,趕在巡鋪兵抵達之前,三兄弟已經把趙楷、趙構拖開。
趙棫正待埋怨他們丟臉,趙構已經拂袖而走,趙楷也一瘸一拐往另一個方向。
除了同胞兄弟之外,沒有哪個皇子待見趙楷,對這貨的態度都是羨慕嫉妒恨。以前需要巴結他,現在誰管那許多?趙構早就想打他一頓!
趙楷抬袖掩面,租用一輛馬車,直奔郊外而去。
他暫時不想回家,也不敢再回城。
宋朝覆滅之后,趙楷始終以老大哥自居。被監視居住時,他經常跑去弟弟們家中打秋風。后來有錢了,哪個弟弟找他借錢,二話不說就借出去了。
這些行為,都被趙楷視為理所當然。
他是老大哥嘛,落魄時弟弟們當然該接濟他,發達時也自然該接濟弟弟們。
今日趙構的言行,傷透了趙楷的心,原來他在弟弟們眼中啥都不是。
“停車!”
趙楷伸手掏錢,打算找一家小酒館喝悶酒。
摸來摸去,卻發現忘了帶錢,趙楷顧不得傷感,尷尬說道:“俺家中有事,折道到西南去,我要先回家拿東西。”
趙構則前往圓社,找狐朋狗友踢球去。
現在東京的蹴鞠,主要流行兩種規則。一種是表演性質的,沿用宋代玩法;另一種是競技性質,采用朱太子改良的規矩。
不管哪種,都很受歡迎。
“喲,九郎又來啦。”浪蕩子們一副嘲弄表情。
這些家伙,以新朝權貴子弟為核心,還吸納了許多商賈子弟,最底層則是一大群幫閑。
而趙構,實質上也屬于幫閑。
他也不想混成這樣,但真正的士人圈子,對趙構的身份保持警惕。他只能一邊在底層士人圈子刷存在感,一邊跑來給這些紈绔子弟做幫閑,整天混吃混喝的同時,還能尋找到一些往上爬的機會。
趙構屈身拱手討好微笑:“讓哥哥們久等了。”
“這婚約可曾退了?”一個浪蕩子問。
趙構回答:“退了,不與那羅家計較。”
另一個浪蕩子笑道:“賠了幾多錢?”
趙構回答:“不多,也不是為了錢。”
“哈哈哈哈!”
眾人開始大笑,他們喜歡耍弄趙宋皇室,有一種踐踏貴胄的變態快感。
趙構還只能笑臉相迎,晚上跟隨這些家伙去找樂子,在高檔娛樂場所里混吃混喝。
酒終人散,趙構徜徉在東京街頭,吹著夜風抬頭醉看明月。
他感覺這不是什么出路,特別是白天打了一架,徹底淪為東京百姓笑柄。
再攢錢半年,可以嘗試著給朝廷寫信,請求帶著妻兒搬去外地。越偏僻的地方越好,窮鄉僻壤的士紳沒啥見識,他這個前朝皇室可以得到尊重。
到了小地方,花錢買地置產,結交當地名流,下半輩子就好過了。
這破東京城,誰愛住誰住,反正趙構半日也不想留下。
卻說耶律余睹父子倆,被護送著出了東京,坐船一路往山東而去。
從開封到濟南,全程可走水路,中間還要經過梁山水泊。
梁山泊周邊府縣,同樣是人口銳減,就連漁民都變得很少,但終究不復前幾年的混亂。
人們不愿再經歷兵災,就連山里的零散賊寇,都一個個被招安為民,分到無主之地開墾去了。
“金國肯定打不贏明國。”耶律洞真說。
耶律余睹說:“當然打不贏,大明只須守住城池,金國就必生內亂。金國朝廷有糧而缺兵,完顏宗翰有兵而缺糧,如果不能南下大肆劫掠,完顏宗翰遲早要跟金國皇帝打起來!”
耶律洞真道:“孩兒是說,我們一路行來,大明各府縣商旅如織、遍地良田。反觀云中(大同)那邊,完顏宗翰治下百業蕭條。大明邊軍只要城池不失,就算打十次、二十次敗仗,來年照樣還能繼續打。而完顏宗翰呢?敗個三五場就后繼乏力了。”
“確實!”耶律余睹點頭道。
一百多年前,女真各部還處于氏族公社的原始社會。
近百年來,女真終于從氏族公社,跨越式發展為奴隸制。
但具體情況極為復雜,從“畋獵”到“農耕”的文明轉換中,氏族和奴隸制一直混雜存在著。
由氏族公社,到大家庭公社,再到小家庭私有制,這種連跳好幾級的文明進程,幾乎在金國各地同時進行著。
直到半個世紀之后,岳飛都死了幾十年,金國依舊還是“小家庭私有,大家族共耕”。在農忙的時候,族長可以調動所有資源,包括小家庭的奴隸們,對整個家族的土地統一指揮勞動。
而金國這兩年,不但大量遷徙奚人、渤海人,還遷徙女真部落到北方,并將猛安謀克制度帶過來。
大家族、小家庭的部落貴族奴隸制度,開始在幽云十六州推行。無數女真奴隸被贖為自由民,無數漢人、渤海人成為奴隸,在幽云地區展開非常低效的生產活動。
那些地方,比遼國統治時更糟糕,每個月都有百姓南逃,或者干脆造反在山里打游擊。
比如五臺山的和尚們,就在住持的帶領下,團結當地的士紳百姓,已經鉆山溝子跟金人周旋一年多。
金人在北方一塌糊涂的統治,被耶律洞真看在眼里。當時還沒覺得有啥不妥,等他來大明轉了一圈,才發現金國的國力太脆弱。
耶律余睹感慨道:“遼國非亡于金,而是亡于內亂啊。大明只要不內亂,又何懼金國?”
這是耶律余睹心里的大實話,他直到現在也看不起金人,認為那是一幫還沒開化的山中蠻夷。
至于金兵那恐怖的戰斗力,則被耶律余睹選擇性無視。
在濟南見到朱銘,耶律余睹納頭便拜,跪在地上含淚說道:“大遼遺民耶律余睹,拜見大明中國太子郎君!”
“將軍快快請起。”朱銘微笑攙扶。
耶律余睹說:“女真乃蠻夷也,大明、大遼、大宋皆為中國。大遼、大宋不修德政,方為蠻夷所窺,今之大明澤被萬民,必可將女真驅趕回蠻荒之地!”
朱銘拉著耶律余睹的手說:“將軍此言差矣,那里并非蠻荒之地,實乃中國之故土也。女真百姓久失教化,因此淪為蠻夷,又遭野心之輩蠱惑,方才變得野蠻如禽獸。將軍既然來了,就當助我收復中國故土,重新教化那里的百姓。如果有人冥頑不靈,寧死不服王化,那就只能殺了。”
耶律余睹一怔,隨即作出激動模樣:“太子郎君雄才大略,實在令臣汗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那些女真蠻子確實該好生教化。”
朱銘問道:“契丹部族,被女真人內遷了不少?”
耶律余睹說:“燕山的契丹人、漢人,除了饑荒戰亂死去的,十之八九都被金國遷走。去年又把奚人、渤海人遷去燕山,算是把那里的百姓換了一遍。被遷徙的各族,心中多有怨恨,誰又愿意遠離故土呢?無非是女真人少,害怕各族造反,胡亂遷徙之后更好統治。”
朱銘問道:“你若從山東渡海,隨軍去那金國腹地,可有把握策反契丹人?”
耶律余睹說:“臣的族人,被金國遷往辰州(蓋縣)那邊。早在遷徙之初,就有諸多族人串聯反金。只要臣帶兵殺過去,族人必定踴躍來投。”
“極好!”
朱銘笑道:“在河北打起來之前,你就隨軍在山東渡海,去辰州招募契丹舊部。我會給你提供兵甲,就地組建軍隊,把整個遼東給攪翻天!”
“臣定不負太子所托!”
耶律余睹激動得立即下跪,他終于又可以統兵了,而且麾下士卒還是自己的族人。
耶律洞真聽不懂漢話,但見到父親的表現,也猜到發生了什么,連忙跟著下跪謝恩。
(本章完)